微小说《寂寞的小院》——献给二叔

二婶死的那晚，二叔没有哭，并且特别清醒；他能听见风声、雨声和墙角鸭子的咂食声。

二叔曾不止一次催二婶快孕孩子，结婚十年，还没一星影。二婶更着急。有一天深夜，二叔在被窝里翻一本古书，焦黄的书页，被二婶捏着的打火机的微光晃着。“嘿，是嘿！”二叔翻到一处激动了，原来，岳母生下大鹏金翅鸟的年龄远不如二婶优越。她能添个，能添个。二叔想。可是，二叔家的门楣正对南山一块象狗的怪石。二婶说：“那东西，不吉利！”。于是，没盖新屋，二叔先垒起了院墙。青石垒起的院墙把三间瓦房紧紧围裹起来。二婶贴着玻璃，仍然能望见那怪张着的狗嘴。

“再长一层，他爸！”

二叔搬起最后一块青石的时候下雨了，还响雷，屋里，二婶正喘得死去活来。

“他爸，我能生……”二婶垂死的执着的声音响彻着屋脊、房梁，回荡在屋的每个角落和小院的犄角旮旯。有多少年了，伴着那呼唤声，二叔闭上黄昏里的院门，在晴朗的夜空下，一遍又一遍的翻越院墙。起初，因为残疾的腿，二叔是个瘸子，用刘三姐里的台词就是一个腿长一个腿短。二叔爬不上墙垛，更不能一次翻过去。可是，每当想起与二婶打赌的那个黄昏，二叔就有了无穷的勇气和信心！

“你真能？”二婶怀疑着说。

“咋的？”二叔不服气的歪着头反问。

“等够高，在瞅。”二叔倔强的补充着难度。

“瞅啥？真能咋的？！”二婶不无期盼的问。

“真能，一胎给你生俩”二婶就象一只斗红了眼的鸡，昂扬地说。

……二叔又一次从半墙上跌下来，屁股蹲在地上，击出的响声震断了旁边一棵太阳转竿儿。“你血妈！”二叔恼怒了，向后撤退二十余步，攥着喷满唾沫星子的拳头，背猫得不深不浅，象一位准备破记录的跳高运动员，二叔向院墙跑去，脚步一深一浅却轻盈如燕，他翻过去了，非常顺利的翻过去了。二叔觉得很奇怪，不知怎么过来的 ，只发现空寥寥的小院站着一个寂寥的影子。

按着风水先生的要求，二叔准备从院内翻到院外的时候，总选择夜空中的第十五颗星星出来之后。在这之前，二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高仰着头，转动的是他那浅灰的眼仁儿，在山与山之间，从这头转到那头，用他那浅灰色眼仁儿在扁豆粒儿大的空域，高度聚光认真的搜寻---搜寻着。

“出来了！”二叔攸地发现一颗，在山尖的松树枝上闪闪烁烁，二叔的心紧了一下，但马上又镇定下来。他知道，数星的眼睛时间越长，产生的错觉越大。二叔不只一次地体味到产生错觉后的苦恼。几乎每一次，他翻到墙外而去，站成同院里的姿势一样，验证着在院里数清星星的个数，他非常自信，在翻跃墙垛的一刹间，那块空域绝不会出现第十六颗星星。不会！可是，每一次的验证结果都让二叔掉下了眼泪……

二叔再也不能上自己的当了，他把眉头和额同时蹙起来，又认真的检查一遍，确定无疑后，便很有技巧地翻到墙外去了。

“他妈，我翻过来了，过来了！”

“他妈”

“他*的……”

二婶真的怀孕了。

本来这是一个嫣红的黄昏，村里的老娘们们都在弯腰撅腚地烧火做饭。此刻二婶正在屋里喊痛，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的，村庄并不大，几乎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二婶生孩子，仿佛整个村子都要跟着疼！

眼看二婶快不行了，二叔一急之下把村里的兽医背来了。为啥背着他来，是因为兽医死活不来。面对产妇，老兽医简直就是束手无策，最后只好叫人割几种草来，放在一起熬了一大碗，叫二婶喝下去。他的理由是羊不下胎也吃这个。果然，二婶喝了浓浓的一碗草叶汤，猛一使劲，孩子落地了。

二婶累得差点休克，但她还记得用手去摸摸孩子的跨下，这一摸，二婶笑了，笑了一下便晕了过去。二叔那个高兴劲就不用说了。他拿了几书香，到了院子里东南西北地拜，看来二叔求的神仙还真不少。

“别拜了，大人孩子都不行了”。老兽医歇斯底里地喊。

二叔慌忙跑进屋，炕上，已经被血染红了。

老兽医提着孩子的两条腿，说：是死胎。

“他爸……”二婶的脖子歪到一边去了，半截话噎住蠕动的喉咙，随着那口痰又咽进肚里。二叔凝视着昏黄的油灯下那张黯灰的脸，二婶自然垂闭的眼睑朦胧着幽幽冥气。

有风在院墙外响，那声音使二叔想起鸭子咂食时的情景，但二叔没有去想念它们，尽管二婶饲养的五只鸭子在她死后的同一天夜里，分别被潭里的两只乌龟拐去了。

哈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嘿……

二叔的笑声在小村寂静的夜空中炸响，比风哨更尖锐的笑声蜃人蜃人的，村口大榆树上的乌鸦终于忍受不了这恐怖的尖锐的笑声的折磨，哦，哦……和着二叔的笑声，振翅向西，仓皇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