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条河，继父是岸

继父是一个温柔、善良、沉默的男人。

遇到母亲前，他一直是单身一个人，带着两个侄子生活。

继父家庭成分不好，父母亲当年都是巨富，家财万贯，但财富不但没有给他们自己带来善终，也害苦了四个子女。

继父兄弟姐妹四人，全都高中毕业。

两个如花似玉的姐姐一个嫁给了老实巴交的农民，一个嫁给了成日酗酒家暴女人的丑鬼，哥哥则娶了一个品性极差的女人。

继父最年幼，性格也最懦弱沉默，加之父母早故，哥姐大概也没认真为他的婚事操劳，当然，那个年代，正常人家的女子一般不会嫁给继父这样的出身。

可青春又经得起多少蹉跎呢？

高中毕业回乡务农的继父很快便进入大龄未婚男人行列。

后来，他哥哥被嫂子情夫活活打死抛尸水塘。

继父一家秉性善良，那个杀人凶手最后判了几年就出来了，并跟他的嫂子光明正大在一起，因为嫌弃两个拖油瓶，那个女人一个人上了那个男人的床。

可两个年幼的侄子可怜，无人照顾，继父就将他们留在了身边。

这一留就是十多年。

待到两个侄子成年，兄弟二人便开始听母亲的话，并跟当初打死他们父亲的男人打得火热，故事发展到最后，他们竟然动手打了继父。

继父万念俱灰之下，又担忧年老之日孤苦无依，便委托媒人给自己物色一个老伴。

母亲便是在这种情况之下遇到继父的。

继父是一个好人。

他娶母亲进门的时候，母亲的条件是，她不能抛弃自己的四个子女，而且，那时候哥哥刚结婚不久生下侄儿，母亲还带着孙子去了继父的家乡。

继父完全接纳了母亲。

和我们所有人。

为了不让母亲和我们有被区别对待的顾虑，继父放弃了生养自己的小孩。

而彼时继父才四十八岁，母亲也才四十出头。

第一次去继父的家乡，是那年的暑假。

姐姐带着我，从湘西的一个小站，爬上一趟火车改客运的绿皮火车。

车上没有任何座椅，没有厕所，当然也没有餐厅等等，所有乘客要么站着，要么席地而坐。

火车极慢，三五分钟便停一次，从太阳刚出山上车，一直坐到晚上八点。

车上屎尿味道又浓。

我一路昏昏沉沉。

如今高铁从继父的家乡到我家只需一个小时的车程。

下了车后，我们却迷路了。

姐姐近视得厉害，虽然她来过一次，但也只有一丁点模糊的印象，结果就是带着我在山林田野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胡乱走着。

有时候穿过坟山，看见萤火虫闪着绿光，我直觉背脊发麻。

盛夏的湘中平原，虽有晚风，依然燥热难当。

那个时候又没有手机，无法联系母亲，我少年懵懂，但姐姐是一个女孩子，后来说她当时都吓得要死，还欲哭无泪。

我感觉那天半夜肯定是被倒路鬼【湘西民间传说，晚上的山野里常有孤魂野鬼出没，有些爱恶作剧的鬼魂便会施展法术，将夜行人给迷得昏头转向】给整蛊了。

后来，实在走不动了，姐姐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或许是孤魂野鬼也觉于心不忍。

或许是冥冥中上苍有灵。

就在我们姐弟无助大哭的正前方，一个声音突然传来。

“是冬妹吗？”

冬妹是姐姐的小名。

夜色里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我们一跳。

“是，爸，是你吗？”

姐姐一听，随即转涕为笑。

原来是继父来接我们了。

看到我们姐弟狼狈不堪的样子，继父一把接过我们手中的行李，全部扛在自己的肩上。

往家里走的时候，继父说，母亲说过我们俩个今天会来，但是火车晚点太久，小站的工作人员也没法告诉他具体要晚点到什么时候。

于是他先回家吃点东西，再出来接我们。

没曾想他到火车站时，火车已经过去了。

他没接到我们。

等他回到家，发现我们还没到，于是，又出来寻找我们。

往返找了三趟，都没碰到，便跟母亲说，我们肯定是迷路了。

于是跟母亲兵分两路漫山遍野地搜寻我们。

接到我们之后，继父在深夜的山林里开心地大喊母亲的名字。

母亲听见，寻声而至。

一家人终得团聚。

在继父家待了一个多月，我就要回湘西了，原本初中毕业，中专考试失利，面临继续读高中，或是辍学出远门打工的人生关口。

母亲询问继父。

继父说，当然继续读书。

于是，那个八月，继父联系收粮的贩子卖掉了谷仓里刚刚收获的一千五百斤稻谷，给我凑齐了高中第一学期的学费。

对我们，继父付出了百分之一百的爱。

那时候，哥哥和嫂子外出打工，将大侄儿扔给母亲。

母亲身体并不好，小孩又哭闹，大侄儿从出生起就是继父在侍弄，晚上带着睡觉，白天抱着玩，寒冬腊月，继父用石头敲开水塘的冰面，洗尿布。

大侄儿一直长到十二岁小学毕业才离开继父的家乡。

后来，又是姐姐的女儿，也是一生下来就是继父帮忙带，洗洗涮涮也都是他。

高中三年大学三年。

参加工作四年，然后再出来读研三年。

终于实现了从小的夙愿，离开湘西的大山，告别压抑折磨了我们家整整三代人悲苦的宿命。

我在广州找到工作。

又后来，我卖掉了广州的房子，在老家的镇上买下地皮，然后修建了一栋四层八个门面的商住两用楼。

在修新房子的过程中，继父也是全程参与，他跟弟弟两人一起，整整辛苦了两年，一年到头无休，就为省下小工的工钱。

而那时继父已经年届六十。

看着一幢全镇最大的私人民宅落成，继父非常开心，但是落成典礼后我跟他说选个好日子跟母亲从旧宅搬去新房子的时候，继父却说，他想回去他的老家，说不想给我添麻烦。

我听后，内心震动。

继父真的是一个心思单纯又害怕给别人添麻烦的人。

我既然决定将广州的房子卖掉在老家修房子，不仅仅是为了实现父亲在世时候的心愿，不仅仅是为了家族的扬眉吐气。

我更想给他和母亲一个温暖幸福的晚年。

房子的一楼二楼全部商用，三楼做了四套跟我广州房子一模一样格局的房子。哥哥姐姐弟弟一人一套，我的那套就留给他跟母亲住。

房子有五个房间，客厅餐厅厨房卫生间阳台一应俱全，所有家具家电全部配齐。

我希望我能够享用的生活，也是继父和母亲家人都能过得上的生活。

只有他们在老家过得幸福，我一个人在外面才会过得安心。

如今继父已经七十岁。

依然身体健朗，每天忙上忙下，不是在帮弟弟的餐厅清洗食材，就是帮姐姐超市扫地抹灰，生意不忙的时候就在屋后的菜园里种菜浇水。

晚上等书蘅放学后，母亲在厨房准备晚饭，继父陪书蘅写作业。

这是我想过的最好的生活。

这是我对继父曾经的承诺。

虽然后来一个人在广州买房非常辛苦，但是谢天谢地，感谢父亲给了我一个永远智商在线的大脑和从不停歇一直努力的品质，赶在广州房价高歌猛进前又买回了一处小寓所。

从我们相遇之初，到如今古稀之年，继父依然还是以前的继父。

温柔、善良而沉默。

他一直就像一座山一样，无论风雨，无论晨昏，都陪伴我们身边。

很多时候，看着继父，我都会恍惚，觉得他跟我的父亲越来越像。

他们都是我生命里的那座山。

是我命运里的那片海。

是我所有的牵挂和爱。

继父并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父亲节这么一个洋气的节日，但是，我知道啊，每年的这个节，我都会祝他快乐、幸福。

也祝福我天堂里的父亲。

幸福、安康。

我是北山大夫。

一个每天都要写写字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