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海山家的花母鸡

风，吼了一夜。

梧桐树的叶子，被风摇得“刷刷”作响。咳嗽，不停地咳嗽，老根生的嗓子都有些哑了。老伴一宿都没睡安生。

窗外，白了，亮了。老伴起来，又给老头端了一碗热水：“再喝几口吧，湿湿嗓子。

老根生躺在床上，自言自语：“眼看要立冬了，麦子还没种上，你说急人不急人？要是俺好好的，侍弄这点地算个球？可是，现在还是一地白茬......唉！”他叹了口气，干瘪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吃力地翻了一个身，又睡去了。

老两口膝下无儿，只有一女名唤冬菊，远嫁他乡。女儿孝顺，月二四十回一趟娘家看望二老，可毕竟不在跟前。老两口有个头痛脑热的，也只有相互照应了。

老头生性倔强，有一个遇事不求人的秉性。为人老实厚道，好帮助人。自从实行了联产责任制后，人们都忙着侍弄自己的庄稼，一到庄稼季，似乎谁也没有时间去顾别人。老根生不一样，他有的是力气，虽然已过六旬，却有一副好身板，常常忙完自家的，就去帮别人。老伴埋怨道：“几十岁的人了，不知道惜力，累出好歹看谁心疼你？”老头一笑，露出两排稀疏的黄板牙来：“嗨，没事。庄稼人的身子骨不主贵，越使啊越硬朗。”

老根生喝过几天墨水，肚里有些学问，会哼几段曲子戏；高兴时，还能诌几句打油诗。有一回，县里举办联产承包责任制成就展览会，老汉胡诌的一首诗，居然上了县里的报纸：

《农家五更播种忙》

鸡啼五更星正稀，农家灯明有人起。

机声轰鸣车轮动，责任田里忙播种。

多亏党的政策好，土地承包地生宝。

挥汗如雨抬头望，日出东方起炊烟。

有人怀疑这首诗，是不是经县里的哪位高人指点过，要不，乡巴佬咋会诌出像模像样的诗来？真假只有老根生心里明白。

“唉，这年头唱戏写诗顶个吊毛呀？”根生老头无可奈何地又叹了口气。

时近晌午，他的老伴腰系围裙在灶火里忙活开了。

女人比根生大四、五岁，个头不高，干瘪的脸上爬满了皱纹，一头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个结，一双小而有神的眼睛总是放着辉光，整个人显得精明干练。这几天老头卧床，她可是操了不少心，又是煎汤又是熬药，有时忙个通宵，眼圈都熬成了猴屁股。

“成天说你不听，好逞强。这下可好，累倒了吧......该服老喽”老伴边唠叨，边用筷子在碗里搅刚打的鸡蛋。

恰在这时，院里传来“扑腾”一声响，老伴端着碗，事急慌忙出来一看：原来是隔壁海山家的花母鸡，蹬倒了外面的面条筛，面条撒了一地。老伴弯腰捡了个坷垃蛋去砸母鸡，不料手中的碗“啪”地一声落地，碎成了四沿。老伴那个气呀：“死不主贵的东西，光作践人，看你往哪飞，非打死你不可......”

老伴大声嘟囔着，似乎是故意叫隔壁听的。

花母鸡受了惊吓，“咯嗒、咯嗒”往外飞，这时，门外一个人，嘴里叼着个汗烟袋，正往门里进，那鸡正好飞到他怀里。

“嗨呀，老嫂子，这是给谁斗气啊？咋说，也不能人给畜生过不去呀。”海生高声大嗓地说。

瞅见海山那熊样，老婆子气不打一处来：“人不好好的，畜生也跟着学坏，八辈子也改不了。”话落音，老婆子也不招呼海生，弯下腰拾掇地上的面条。

海山是个聪明人，听出了老婆子弦外之音：海山早年做过小买卖，为人圆滑。那几年“大锅饭”时，干活总是磨洋工，孩子、大人一窝子，年年吃救济。根生老汉虽然看不惯他的为人，但他不忍海山一家老小忍饥挨饿，常常今一碗明一瓢的接济他。为这事，老两口没少生气。

海山寻思着如何接这话茬：“老嫂子，人咋好和畜生比？早几年，根生哥和您没少照顾俺，到死俺都忘不了。前些日子不得闲，这不，一有空就来看看根生哥，大哥的病好些了吗？”

哼，说的比唱的好听。根生老伴心里这样想，但嘴上还是不软不硬地说“嗨，大兄弟你放心，这老东西一辈子操好心，一时半会死不了。”

听了这话，老海山并未计较：“唉，人老了，原先大哥身子骨多硬朗，可是......”说到这里，话峰一转：“应黑听狗儿说，您河西的地没整，我琢磨着：这季节不等人。今儿我和虎子、保柱把地里的土粪都撒了，现在种地光靠土粪不行，还得用化肥。这不，我过来问问大哥想用啥肥？叫保柱到街上买回来，趁墒犁耙犁耙种了算了。”海山在鞋底磕了磕烟锅子，又用嘴对着烟嘴使劲吹几口，接着说：“老嫂子，甭说咱是邻居，乡里乡亲的，谁没个难处？能帮个手，心里踏实，白光想着前几年，时候变了，人也跟着变，你说是吗？”老海山一边说着话，一边往里走。心里透亮，胸也挺得更直了。

“啊，是？......”根生老伴摸摸耳朵，似信非信地看着海山，像不认识似的，嘴唇张了几张，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屋里传出老根生的话：“海山兄弟，快进屋。你嫂子啊，刀子嘴豆腐心，别跟她娘们一般见识。老婆子，还不快给海山兄弟倒茶？”

老婆子刚才还愣在那，脚底像系了千斤石，听了老头这一说，正好借坡下驴：“好、好。海山兄弟啊，今儿难得你有空，陪你大哥好好拍拍话。中午可不兴走，就在嫂子家吃芝麻叶面条，啊？”

“中，中，中！”庄稼汉子爽朗的笑声，在农家小院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