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菁茵

一

我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我只想到一个词——剥离。

宰杀过牲畜的人，应该对剥皮的场景印象深刻，被宰后的牲畜鲜血淋淋躺在地上，人们用刀子将皮划开，那层皮薄得像纸一样，皮与肉之间有一层白色的透明的膜，因了这层膜，皮与肉看起来似乎是分离的。

但若想剥下一张完整的皮，却需要攥着拳头在皮与肉之间用力，用拳头将皮与肉一点一点撑开，直至剥下一张完整的皮。这个过程缓慢而精细，稍有马虎，便皮肉不全，或皮破，或肉裂。

这种剥离，在我看来是一种残忍。此时，面对病床上父亲无神又无辜的双眼，我觉得我和父亲分明就是那皮与肉。我们的生命是独立的，却也紧紧粘合在一起，他的每一丝疼痛，都是我心里的一道痉挛。我们明明想彼此陪伴，却又不得不分离。

这种分离，只能叫剥离，它是对两个粘合体生硬的分隔，它是对外力不得已的妥协。

二

台湾作家龙应台有一段话说得好，大意是：子女之于父母，不过是一场场目送。而我想说，父母子女之间，更似一次次的剥离。

出生，是第一次剥离，我们要从母亲的胎盘中被强行剥离出来。母亲生我的时候，正是五荒六月，气温很高，折腾一夜的母亲，在太阳缓缓升起之时，才将我生了下来。这种剥离，因为是希望的诞生，人们往往是欣喜而充满期待的，母亲们的痛楚也便常常被忽略了。

离家求学，算得上是又一次剥离。意味着我们要离开父母温暖的庇护，独自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我至今还记得父亲送我到达学校转身的那一瞬间，望着父亲的背影越来越模糊，从未离过家门的我独自一人站在青城的街头泪如雨下。

面对陌生的城市，穿梭的人群，一种巨大的孤独与无助将我包围，安静的夜里，对家的思念搅得我难以入眠。而父亲，作为一个男人，竟然读着我的信悄悄抹泪。这场剥离，意味着成长与独立，纵有千般不舍，也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成家，也是一次剥离，特别是作为女儿，意味与原生家庭的脱离。这不仅仅因为自古沿袭的体统，更因为从此以后，父母的家成了娘家，而我们的重心，将转移到自己的小家。于是，总会看到待嫁的女儿与父母抱头痛哭。

我成家的那天，是在腊月，天寒地冻，我清楚地记得母亲一边忙乱一边抹眼泪，父亲衔一支烟远远望着我，我看看熟悉的屋子，沸腾的人群，一时神思恍惚。

直到车子上了那条小路，望着生我养我的小村渐行渐远，泪水才开始在眼里打转。这次剥离带来的起伏，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被抚平。

三

而现在，我们将面临又一次剥离，父亲将离开生活了七十年的村子，被送往养老公寓。

这是迫不得已的决定。父亲瘫倒后，母亲勇敢地承担了照顾的责任。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为父亲购置了多功能床，买了褥疮垫，而我们兄妹周末轮流回去。尽管如此，母亲还是操劳过度，形容憔悴。那日看到体重计上母亲只有80斤时，我的心疼成一团。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对哥哥姐姐说。父亲已经倒下了，不能将母亲再累垮，我们必需理性地作出选择。

一开始想到的是雇人。可雇男人，于母亲不方便，雇女子，于父亲不方便，况且村子周边几里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雇佣对象。这个提议很快被推翻。

于是，我们开始考虑第二个办法，考察本市最好的养老公寓。考察的结果让我们眼前一亮，现在的养老系统正在日趋规范，无论是环境还是服务，都超出了我们的预期，特别是医养结合的模式，很适合父亲现在这种失智失能失语状况。妹妹的婆婆因为重症肌无力已经在里面住了好几个年头，去看望她，看到她被养得白白胖胖，还高兴地说：这里挺好，来吧。

可一提到费用，母亲又犹豫了，她不愿让我们花那么多钱。经过一番说服，母亲才算勉强同意。可一想到父亲将要与她分开独自面对一个陌生的环境，而她从今以后也将一人独居小屋，母亲便流泪叹息。

这种分离，是残酷的，母亲与父亲相伴已经整整五十个春秋，从青丝走成白头，早已烙入彼此的生命，融为一个整体。现在，人尚在却要分开，这是一种硬生生的剥离，带来的只能是撕裂般的疼痛。

四

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们将面临更为决绝的剥离。除了被剥离，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只能忍受这种剥离带来的残酷。我也知道，如果不想变得支离破碎，就要学会独立，变得坚强，努力化解这种剥离带来的痛苦。

道理我都懂，可想风轻云淡哪那么容易。昨日吃早餐，因为鸡蛋没有煮透，在剥皮的时候，蛋清与蛋黄嫩得流水，一用力，竟然碎成一堆。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父亲，泪，“哗”一下涌出眼眶。

剥离，是个疼痛的词。

（图片来自头条免费正版图片库。）

作者：菁茵，居内蒙古巴彦淖尔市，文章散见于各类报刊杂志，一个喜欢在乡间行走的小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