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聪：云

云是上天的画作，山是画作的边框。上天派谁来作画？派水来作画，派风来作画。他们都是大手笔，都是大气派，都是人世间出不了的大画家。心情好的时候，画的是白云，发脾气的时候，画的是乌云；慵懒的时候，什么也不画。就这样，让天空这张大纸蓝莹莹地，呈现出水洗过一般的清新。

坐在院子里看云，云来了，云去了，有白驹过隙的感觉。还没看清楚云就飞过去，只能看见一个侧面，一个身影，一个瞬间。坐在阳台上看云，只能看见眼前的云。此时此刻的云，我不知道她运行的轨迹。在原野上看云，那里无遮无拦，四面空旷，视线极好。加之有花草的芬芳，有山岚的清凉，有鸟虫的浅唱低吟。在这里看云，良辰美景的享受。

寻片草地，躺下去。从一个点出发，让眼睛全部对着天上的云，看左看右看前看后都是可以的。云飘过来，我们用眼睛接纳她；云飘过去，我们用眼睛送别他。云散了，我用眼睛追寻她的芳踪；云聚了，我用眼睛欣赏着她们的面影。云在很远很远的天上，我在很低很低的地上。就因为这段距离，我和云相遇才产生了美感，具有了诗意。

春天看流云。这个季节里，风通常很大，从山那边吹来，在田野上无拘无束，掀起一波又一波的麦浪。来到村子里，房屋的墙壁容不得它们继续放肆，张家的阻挡，李家的截拦，王家的站着绝不退让。风无可奈何，只能从巷子这端串进来，再从巷子那端串出去。高空中就不同了，没有谁来拦截风，前后左右，连棵电线杆和小草都找不到，到处是广袤，到处是空无。风自由了，它可以为所欲为，可以任性胡来，可以无限张扬。左冲也可以，右突也可以，向前也可以，后退也可以。

那里漂浮着一片片云，空气托着它们。这些云啊，或成群结队，或是孤身遨游。风来了，仿佛一位天神，手持巨鞭，在后面呼啸着，驱逐着，催赶着。云像一群绵羊，向前奔跑而去，形成浩浩荡荡的云流，好像战争年代的流民。你看，那一块小些的云跑在最前面，带领着后面的云队，它撒开腿，风让它跑向哪它就跑向哪。它已经被风绑架了，不敢有丝毫的反抗，只能乖乖地俯首听命。后面的云跑累了，似乎周身没了力气，想找个地方歇歇脚，或是躲藏起来。可天上是连一座山也没有，一片树林也没有。于是，只能勉强着，跑不动也还得挣扎着跑。终于跑到山峰那里，有些瘫痪了，落在峰峦上，化成一条丝带，绕着山峰。任凭风怎样吹，怎样发怒，就是不走了，就是不流了。风也拿云没办法，继续去执行它的紧急任务，催赶天上的云。

夏天看雨云。雨云这家伙，一身黑衣黑裤黑打扮，藏在很远的地方成天喝酒，醉醺醺的。酒喝够了，神智也不怎么清醒了，于是就开始发脾气。携着闪电，携着轰隆隆的雷声，蹿了出来，把这浩瀚的宇宙作为自己的舞台，又唱又跳，又喊又叫。酒精促使着它，把无限的能量，无限的暴力释放出来。吓得老母鸡带着雏儿，嘎嘎地叫着藏匿到屋檐下；吓得老母牛带着牛犊在山路上迈开四蹄，扬起一道灰尘；吓得锄草的农民，一路飞奔，只想找个避雨的地方。风和云沆瀣一气，把这个世界搞得乱糟糟的。雨云从天上垂落下来，天好像没了支撑，摇摇欲坠的样子。闪电劝说雨云，你醒醒酒吧，哗啦把雨云撕开一道口子。这一撕，雨云有一刻清醒，接着它又昏醉过去，闪电再一次把它撕开。每撕一次，闪电就大喝一声，雷声轰隆隆滚过天空。

雨云的本质就是下雨，才不管你闪电，不管你雷声，不管你风吹，它按照自己的意志，变化着，演化着。雨云不断膨胀，再膨胀，终于它使出自己的杀手锏，把自己变成雨线，天地开始接吻，开始拥抱了。此时此刻，云连着地，天连着地，天地开始融为一体。我在屋檐下看云，我在屋檐下看雨，我在屋檐下用心读这大自然的杰作。

秋天看白云。云发展到枫树叶红的时候，仿佛一个人，早已度过了自己的青春期，一切都变得成熟起来，变得淡然起来。逐渐逐渐地活出自己，活成了自己。天空像一面大海，那样地湛蓝，云像片片挂在渔船桅杆上的白帆，慢悠悠地摇，慢悠悠地飘，慢悠悠地散步。千帆阅尽，一切都不在急切了，一切都不在忧烦了。秋云在天上享受生活，我在地上享受生活。我和秋云是相通的，深深地知道，慢有慢的韵味，慢有慢的美丽。繁华不在，喧嚣依然，红尘滚滚，我们已经不再需要那样的日子了。我的眼光追随着秋云，我的心追随着秋云，去远方看山、看海、看河流，看金碧辉煌的宫殿，看小桥流水的江南。

冬天看彤云。“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晚来天欲雪，更饮一杯无。”我和朋友坐在小酒馆里，寒气被炉火驱逐在屋外，公路上是忙忙碌碌的车辆。透过门窗看出去，一天淡墨似的云，似乎还洇染着些许红色，把天空笼罩了，沉沉，仿佛暮霭就要到来那样。靠山的地方，露出云脚。云脚镶着一道银色的亮光，看上去有些耀眼，但不夺目，这就是彤云。这样的云，这样的冷，很明显，带来的是雪天，带来的是纷纷扬扬，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彤云在阴暗之后，就会摇身一变，变成一地洁白，满眼明亮。

我的文字，在倾诉我心中的思想；我的笔，在记录我心中的认识。云在很远地方看着我，它默默地，一句话也不说。我是谁，你去涂抹吧，不在乎的，大象从来就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