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书寻村野，诗卷可入茶

作者：盈昃，来源：唐诗宋词古诗词(ID:tsgsc8)

日头渐长，年岁增大，我愈发喜爱回乡。去那熟悉又不熟悉的地方寻找儿时的记忆，看着破旧的老屋染上清霜，望着昔日的故人白发苍苍，是过往也是更迭。儿时的乡村于我而言是安静的，漫天繁星，水田漠漠，风光无限。

但如今，年轻人相继去城镇工作，剩些孤寡老人独坐门前。田地无人耕种，车辆驶去远方，老屋渐渐隐匿，重山无言相送。故乡老了，我也长大了，怀着最浮躁的感情定居城市，为前途拼搏，再没有小时摸泥鳅的那种无拘无束了。

我记得故乡是忙碌的。

南宋词人范成大的文章很能反映乡村生活，而且他有一整套的《四时田园杂兴》，且说其三十一篇是这样写的：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故乡的人们真的很忙碌，白日要扛着锄头去地里挖地除草栽种作物，挖坑、栽种、施肥、浇水，而后带着一身疲惫和尘土回家做饭，炊烟袅袅是白日的终止，饭香是他们辛苦的补偿。当然还没完呢，漫漫长夜对于他们而言是另一种农事开始的信号，搓麻织布，机杼作响。

俗话说有样学样，范成大笔下的孩子觉得好玩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来到桑树底下挖土种瓜。可能每个人的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二十四节气表吧，他们遵守着农事的讯号，

清明春始草青青，种瓜点豆好时辰，

植树造林种甜菜，水稻育秧选好种。

与外人而言，朝而往暮而归，炊烟袅袅，狗吠深巷，流水潺潺不失为一种美。的确是种美，可美的是风景，累的是人生。

难道白居易笔下的《观刈麦》还没有写清楚吗？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

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春天还好，江山绚丽，若到夏日，艳阳高照，足以将人晒掉一层皮，非常不好受，但是他们却不得不去做农活，割水稻，插秧，与时间赛跑。每做农活往往一大家子都要出动，《观刈麦》中的妇女儿童，田地里的男子，没有什么浪漫色彩，都是那么真实。

小麦垂穗，黄灿满田，男子拿起镰刀加紧速度割起一田麦子。太阳实在是太热了，土上的热气仿佛要将鞋底蒸融，然后狠狠地烫掉脚掌的皮，裸露的皮肤被热辣的太阳灼烧，汗水滴下瞬间又被蒸发，皮肤晒得发红发黑，焦灼的都不敢触碰。可是又能怎样，农活还得做，甚至要抓紧做，他们竟然还希望夏日别离开。所以说粮食不是拿钱买的而是种的，正如李绅写的那首人尽皆知的小诗《悯农》一样，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他们真的很辛苦，他们用汗水来浇灌那一棵棵嫩绿的幼苗再送到餐桌上，而后才能喘口气吸一口旱烟微微一笑以表轻松。

农村的事情是真的很多，耕地除草都是家常便饭，翁卷在《乡村四月》那诗中不是写过嘛，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一件大事刚刚忙完立刻就迎来下个时节，于是农家人卷起袖子挽起裤脚便又进到松软的泥地里开始插秧苗，春日山原绿油，烟雨迷蒙之象便无人去欣，独留子规的清脆声在雨中的世界响起，愈发空灵。

接下来这首诗存在争议，一说是那个写“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张继写的，一说是顾况写的，

板桥人渡泉声，茅檐日午鸡鸣。

莫嗔焙茶烟暗，却喜晒谷天晴。

——《过山农家》

诗写的特别美，是熟悉的人迹板桥。桥下泉水清澈，自山涧流过叮咚作响，在安静如画的村庄里显得尤其清脆，低小的茅屋，日头斜斜照耀其上，汇成奇妙的光彩，然后我们的文人出现了。鸡鸣声仿佛是对他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这样的天气对于农村而言是好事，他们可以将受潮的茶叶拿来烘干，还能大规模的晒谷子以防谷子发芽，好时节好天气。

除了这些，还要烧畲（she一声），意思是烧荒种田，跟刀耕火种相似，目的是为了保持土的肥力，《尔雅·释地》中有写“田一岁曰菑，二岁曰新田，三岁曰畬。”那种开垦了一年的田地便叫菑，三年了的熟田就是畲了。刘禹锡的《竹枝词》就有写，“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

所以说偶尔耕耕地养养花生活看起来似乎很美，但是如果把这个当作事业来干那么真的没有美感，因为实在是太苦了。他们要和时间赛跑，跑过老天爷才能得到一年的好收成，不然只能噫吁巇了。你看唐代诗人崔道融描写的多么真实啊，

雨足高田白，披蓑半夜耕。

人牛力俱尽，东方殊未明。

人和老牛都已气喘吁吁，但启明星还未出现。

我还记得故乡的人们是质朴的。

在我印象里，我家乡的人们总是乐呵呵的，每次我回家去，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他们的呼喊，接着狗吠起，鸡鸭鸣，乡民悉悉索索离开家门去迎接我们。其实很多人我都记不得称呼了，因为很小的时候离开家乡去城里学习后就很少回来，看着那些熟悉又不熟悉的人们，我总是感觉有些奇妙，我只能尬笑来掩饰我的失措。他们却从未责怪我的忘却，一遍两遍述说为我找回儿时的记忆。他们真的很纯真质朴，大山隔去我们的交流，却从未隔去我们的爱。

每每回到这里，我总会放下心中的负担，大吐一口气，提醒着自己回家了回家了，别慌。

我们依旧从诗词中来述说乡村的生活。首先是妇孺皆知的《游山西村》，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这首律诗撇开具有哲理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后，剩下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村子的人情味。他们是多么的好客，一到丰收时便准备了各种各样极具丰富的菜肴来招待客人，没有金樽清酒，没有玉盘珍馐，只有农家特有的腊酒，以及村里特有的菜肴，但是这有什么。乡民们以最热情的态度来迎接远方的客人，这里不是庙堂高阁，周围田野葱葱，桃李芬芳，再不需谨言慎行，可以肆意灌倒。

这里民风淳朴，无需担心盗贼猖獗，大门随时为诸位敞开，可以在任何时间拄杖去敲门，哪怕只是闲聊也没有关系。清风徐徐，夜静山空，一派舒适之感。

似乎那些文人每写田园诗时总会摆脱几分华丽的辞藻，全然用最自然的写法为我们徐徐展开，有股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清新感。就说我们的孟浩然的《过故人庄》吧，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就这么自然。老孟就说他的故人为他准备了丰富的菜肴，邀请他去做客，无需带什么，人来就好。绿树环抱，青山不老，都是最自然的描写。然后老孟和故人看着窗外好景，喝着农家腊酒，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很久。聊庄稼，聊天气，什么都聊。这还没有完，故人还想等重阳日再请老孟来他家话谈，那时的村庄又是别样光景，菊花盛开，悠然南山，故人好友，笑语晏晏。

的确没有太过修饰语句，却令中国人记得很久很久，正因为其中的情意实在是太实在质朴，都是生活琐事，却是人间最值得的味道，而且还为我们展示了农家人的好客热情。人生就是返璞归真的过程，从喜爱辞藻华丽的文字到只爱如白开水般的文风其实只需要短短的一生，眼眸看淡后，诸事也就无畏。

再说孩童。故乡的孩子其实比城里面多一些快乐，我小的时候就喜欢去山涧溪流处摸螃蟹，下地抓泥鳅，然后和一群孩子大张旗鼓地回到家里。从清晨到黄昏，都特别快乐，夜晚再伴着爷爷奶奶的故事入眠，不谙世事，无拘无束。

陆放翁笔下就有这么一群可爱的孩子，

雨余溪水掠堤平，闲看村童谢晚晴。

竹马踉蹡冲淖去，纸鸢跋扈挟风鸣。

三冬暂就儒生学，千耦还从父老耕。

识字粗堪供赋役，不须辛苦慕公卿。

——《观村童戏溪上》

下了场骤雨，似瀑布般从天空泻下，雨量之大将要和堤坝持平。屋内的孩子眼巴巴地望着雨帘，心道：天何时放晴啊，什么时候才能出去玩啊？焦急之色浮现于眉眼间，一心只想跑出去，做事都是跌跌撞撞的，毫不安生。雨帘在傍晚时终于被卸下，留下广阔天空，孩童们可乐坏了，欢天喜地跑出去纷纷谢老天爷的恩赐。

他们玩的多么开心，骑着竹马踉踉跄跄地驶入泥塘，脸上、嘴上都是泥，他们毫不在乎，笑声弥漫在整个溪坝，有的孩子就拿着风筝跟着风跑，风势之大已将风筝卷成各种形状，孩子们已经玩疯了。村里的孩子没有特别多的顾虑，活泼好动，天真无邪，每每归家都是一身污泥，似从泥坑里翻滚而归，可是他们的脸上永远都有快乐，那种美好，纯粹得令人心动。

我更记得故乡的风景是怡人的。

漠漠水田，阴阴夏木，蝉声噪起，蛙鸣池塘，寒来暑往，四季更迭，乡村的景色都是不同的。没有琼楼玉宇，尽是低矮的茅屋，屋前几棵大果树，待繁茂结果时，根本无需羡慕城市的零嘴儿，孩子似猴子一般上蹿下跳，也似脱缰的野马一样不受人管教。我就是这么长大的，门前的那几棵梨树甜蜜了我整个童年，往左的枣树也练就了我一身爬树的好功夫。

水满田畴稻叶齐，日光穿树晓烟低。

黄莺也爱新凉好，飞过青山影里啼。

——宋徐玑《新凉》

其实北方的乡村我没有见过，南方的差不多都是水田，大概三四月时南方就已开始准备插秧苗的工作，一个月之后又要进行秧苗移栽，待不久便可见绿油油之景，那自山谷中传来的风声而后又传入耳内，细心去闻都是自然的徐徐之声。故秧田是南方乡村里最显目的风景线，拐过羊肠小道走过山峦，入目便是广袤的田野绿葱的秧苗以及附带田园风光的温馨光景。

徐玑描写的时节是夏季，故此以《新凉》来命名。晨晓，山谷中的雾气还未消散，给山村镀上一层迷蒙之感，鸡鸣声起叫醒了村里的最后一位还在酣睡中的人家。田野中积满了水，偶尔有水花溅起，料想我们的稻花鱼也准备看朝起的太阳。水稻长得真好，一眼望去，齐齐整整的，随风飘摇。不久，太阳便从山边升起，日光穿过雾气闪烁在村头大树上，暖色调调令人舒心。这时还不算热，一股子清香活泼的感觉。我们的文人也很欢喜这一瞬间，不仅有美景心情还很欢欣，最主要的是还不热。

毕竟还是夏日时光，热气袭来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树下便投下碎影光斑，雾气在不知不觉间已被阳光击退，化作蒸气与云彩玩去了。水稻耷拉着头，垂着身子与水面上的倒影玩。黄莺还是聪明，在热气袭来的时候便铺展铺展翅膀飞向青山幽谷中去了，在外只能闻几声清脆的声响。

我们再来看看秦观的《行香子·树绕村庄》，

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倚东风，豪兴徜徉；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

远远围墙，隐隐茅堂；飏青旗，流水桥旁。偶然乘兴，步过东冈。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

秦观的词说实在，那种相思别恨我看到的是最多的，不是还说他是“婉约之宗”嘛。当初看他这首词的时候我还以为我看错了作者，没有接收过他这方面的词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笔下这词的色彩非常丰富。因为是春天，万物自东风中醒来，春光乍现。村庄尽是绿树围绕，呈现出恬静的感觉，池塘春水生，园柳变鸣禽，生机勃勃，郁郁青青，我们看到了绿色。桃花绽放，夭夭其华，农家人栽树种木规模都挺大的，所以我们看到的不是一树花开，而是千树万树桃花盛开的锦绣华景，我们看到了粉色的春天。李花雪白，招蜂引蝶，携来山风作伴，花瓣散落，仿似雪落人间，这时春天又变成了白色。菜花更是不得了，黄灿灿满山坳，郁香四溢，沁人心脾，大片大片的壮观景象，让我看到了一个黄灿的春日。

他笔下的春日还不是静止的，仔细观察，小桥流水，隐隐茅堂，莺儿啼叫，燕儿起舞，蝶儿匆忙。谁能敌得住这春日风光，还不马上收拾旧心情与大自然进行亲切的问候。一方天地有一方绝色，一眼望去又是另一番秋波缠绵。村庄醒来了，自然也醒来了，这时的村庄美得似人间仙境，委实就是新的桃花源。

春日，去看“陌上柔桑破嫩芽”，“袅袅垂柳风，点点回塘雨。”

夏日，去看“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 溪涨清风拂面，月落繁星满天。”

秋日，去看“青山红树团茅屋，秋草荒烟冷夕阳”，“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冬日则去看，“雪竹低寒翠，风梅落晚香”，“蜜结苔梅俱馨口，青葱簇出水仙花。”

现在，几乎每年只要有时间，我都会回乡，哪怕那里早已没有值得牵挂的人了，但是那重山叠嶂，绿水长流我依旧记得，那些美好的事物也早已烙进我的心里，滚烫的只感汨汨暖流。如此，后会有期。

-作者-

盈昃，一个爱诗词、爱江南的人。幻想是“且放白鹿青崖间”，愿望是“一生好入名山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