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谈，来源：唐诗宋词古诗词(ID:tsgsc8)

“杜甫最后写的诗”

古往今来，凡是被称作“圣”的人，都有一份相对完整的履历。

但是在唐朝，出现这么一位圣人，生卒年不详，出生地不可考，父母双亲未知，与他结交之人，又都是非富即贵，或者极有才学之辈。

需要指出的是，这里所言的富贵与才学，是以整个中华历史为维度。譬如，富贵者如皇帝唐玄宗，才艺卓绝者如杜甫、王维等人。

杜甫“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初次与他相识，便有了一见倾心的感觉。昔时，杜甫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胸中虽有才学，犹然不敢为其作诗。

五十多年以后，杜甫的生命走到了尽头，诗才却臻于化境。杜甫为他创作了平生最后的诗歌之一，诗题就是《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五十五年岁月的积淀，闯南走北颠沛流离的积累，一千四百多首诗作的凝练，幻化成简短的二十八个字。

对于这首诗歌，后世的评论家也给予了最高的尊崇。吴瞻泰在《杜诗提要》中说道，此诗“虽青莲、摩诘亦应俯首”；与他同时代的孙洙，则对这首诗作出盖棺之论：“少陵七绝，此为压卷。”

然而，围绕此诗，也产生过诸多疑虑。诗作的精美，掩盖了这些疑虑，但当读者仔细读之，疑虑便又油然而生。

首先，杜老先生是不是搞错了？按照正常逻辑，应该先遇见李龟年，再追忆当年才是。其实，若然将原诗的顺序前后颠倒，竟也是毫无违和。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其二，杜甫都写明正当“好风景”了，但“落花时节”显然不算好景之时，作者岂非自相矛盾？

还有读者指出，岐王乃唐玄宗李隆基四弟，堂堂帝王贵胄，他的居所怎么可以称作“宅”呢？是否写成“岐王府里寻常见”更为恰当？

如明代学者王夫之所言，“以乐景写哀”，这似乎也是诗人的写作手法，杜甫作此诗时，恰逢国家遭难，自身飘零，朋友落难之时。有道是，“风景不殊，举目山河之异”，春色无边，有点点花红落下，杜甫心中却是无限悲切。

前面说过，《江南》之诗，是杜甫千百首诗歌的总结。四年之前，他曾写过一首《登楼》，同样是以乐景写哀事：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锦江的春色再美，诗人心中块垒难消，美景又有何用？四年之后，杜甫用同样的手段，在无限美丽的春色中，留下悲伤的笔触。

至于，“岐王宅”之说，其实早有先例。据说，岐王本人好学工书，他身边也不乏博学之人，诗人们陆续作过诸如《三日岐王宅》、《岐王宅》等诗，他们同样以“宅”为诗题。

翻阅清人整理的《唐两京坊宅补遗》，赫然发现，唐都东城之东，第五条南北街的毓德坊中，真的便有“岐王府西门祭酒某宅”。

诗人用“宅”字描述他的府邸，不是说岐王不够规格，相反是说他太过富有，府邸之外，还有许多宅院。

至于诗的次序问题，或者有意为之，或者无意的错误，但因为那是杜甫之诗，错误也可以成为经典。

其实，还有学者以为，那竟不是杜甫之诗。

是与否，且由学者争论，后世之人确定无疑的是，这首诗歌是为李龟年而作。

而李龟年就是中国的“乐圣”。

“臣打坏过五千鼓杖”

杜甫的诗作，虽然更为出名，但要了解李龟年之平生，非要读李端的诗作不可。

李端作《赠李龟年》，诗中言及李龟年的过往：

青春事汉主，白首入秦城。

遍识才人字，多知旧曲名。

风流随故事，语笑合新声。

独有垂杨树，偏伤日暮情。

据史料记载，李龟年出道之前，也曾担任过蕲州蕲县县丞之职。从“青春事汉主”中，学者也试图挖掘出，李龟年的履历平生。

唐玄宗之前，先后有四位李氏宗族，被封作“汉王”，他们或者老死或者造反被杀，至天宝年间，大唐就不复存在所谓“汉王”了。

在武则天时期，出现过一位“越王”李贞，他起兵造反，反抗武后的专权。

李贞被封“越王”五年之前，他的封号却是“汉王”，大家也不约而同以“汉王”称他。学者因此考证出，如李端诗中所言，李龟年青年时期，曾在豫州参加反抗武则天这一史实。

梨园里的伶官千千万，李龟年能得到独宠，除去他的技艺绝伦，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李龟年早年的政治活动，与唐玄宗的利益相互契合。

众所周知，唐玄宗统治之盛唐，是中国音乐的繁荣之期，而宫廷音乐又是盛唐音乐的中心。

最起码在当政初期，唐玄宗还颇值称道，国家承平，百姓填饱肚子，音乐和文艺，也得到相当的发展。

宋朝人王灼，曾作诗词笔记《碧鸡漫志》，书中收录过很多诗人啼笑皆非的故事。譬如王昌龄、高适和王之涣，三位大诗人，凭借哪位歌女唱谁的诗次数更多，评比谁的诗才更为卓绝

这也从侧面说明，盛唐百姓热爱诗词的生活状态。

更不消说，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唐玄宗，音乐和文艺素养也极高。

而李龟年是他统治中晚期，最为出名的宫廷歌手。

李端诗中“白首入秦城”之句，即点明了他的演唱轨迹。“秦城”，古代长安的别称，李龟年年逾50岁，西入长安梨园，他在国都引喉高唱，或歌旧曲，或唱新声，名气也与日俱增。

据史料记载，李龟年善打羯鼓，他前去拜见时，玄宗问道：“卿打（坏）多少杖？”李龟年恭敬回答：“臣打五十杖讫。”

玄宗颇为夸耀地说：“汝殊未，我却打三竖柜也。”

羯鼓，状如漆桶，下承以牙床，用两杖击之，其声焦杀鸣烈，透空碎远，因此被称作“八音之领袖”，唐玄宗与李龟年都是击打羯鼓的行家。

为练习羯鼓，李龟年打坏了五十枚鼓槌，在另一本史料《大唐传载》中，却记载到“臣打五千杖讫”，这就有些言过其实了，他说完打坏多少鼓槌后，唐玄宗沾沾自喜地表述，你还差点火候，朕打坏过三大柜呢。

如果李龟年果真打坏五千杖鼓槌，唐玄宗的三大柜，就有些拿不出手了。

除了击打羯鼓，李龟年还擅长多种乐器。在今天，大家对能掌握多种乐器之人，譬如方锦龙老师，报之以“武器大师”的称谓。若以此而论，李龟年堪称“终极武器大师”。

有道是，闻弦歌知雅意，李龟年能单纯依据琴声，判断出“秦音慢板”或者“楚音流水”。

另外，李龟年还擅长琵琶，以及觱篥。

大家都相对熟知琵琶，对于觱篥，就有些陌生了。它又被称作管子，形似喇叭，以芦苇作嘴，以竹为管，是一种管制乐器，音色醇厚，滑音细微，能发出类似悲戚的人声。

白居易著有《小童薛阳陶吹觱篥歌》，诗中描述过该乐器之发声特点：

有时婉软无筋骨，有时顿挫生棱节。

急声圆转促不断，轹轹辚辚似珠贯。

缓声展引长有条，有条直直如笔描。

下声乍坠石沉重，高声忽举云飘萧。

杨贵妃醉中舞《霓裳羽衣》时，玄宗击羯鼓，宁王吹玉笛，李龟年鸣觱篥，果真一副琴瑟相和的画面。

“音乐史上最豪华阵容”

除了熟悉多种乐器，李龟年善奏、善唱、善曲。

他的唱腔，嘹亮高亢，如悬崖瀑布，殊少回旋；他的演奏，笙磬同音，似春风和煦，律韵协调。

而更为出众的，却是李龟年所创作的曲调。

据说，李家有兄弟三人，李彭年善舞，龟年、鹤年能歌，兄弟三人由凉州、胡渭，六幺之曲，合制而成《渭州曲》。而《渭州曲》就是为大名鼎鼎的歌舞《霓裳羽衣曲》而创作的。

宋代人有言，“（《渭州曲》）曲有绿腰，乃霓裳羽衣之要拍也。”一句话即言明，曲调与歌舞之间的关系。

缠绵的霓裳羽衣之外，大唐还出现过一首，男性荷尔蒙爆棚的舞曲，即《秦王破阵曲》。相传该曲创作目的，是为歌颂唐太宗之功业。该舞曲阵容庞大，需要120人参与，伴奏时鼓声震天，气势雄浑，传声上百里，撼天动地。

而李龟年所唱之《秦王曲》，曲调激昂，极富号召力，龟年之腔调，因此被称作“秦王腔”。换言之，李龟年就是“秦腔”之始祖。

开元年间，皇宫内院沉香亭前，牡丹花竞相开放，并且呈现红、紫、粉、白四种颜色，玄宗携杨贵妃，乘坐照夜车前去观赏。

牡丹雍容华贵，贵妃超尘脱凡，玄宗龙颜大悦，他因此命乐工演奏歌曲。

李龟年手捧檀板，准备演唱之时，玄宗突然制止住他，皇帝说道：“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辞焉？”

玄宗因此叫来李太白，命他作《清平调》。李太白饮美酒，挥狼毫，顷刻间即赋诗三首：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李太白名气太大，后世之人记载此事时，只关注诗人之洒脱与狂傲，却忘了绝世的音乐天才李龟年。

借着太白之诗，李龟年填入清商乐之《清调》与《平调》，伴随他宛转的歌声，唐玄宗也欣然操起玉笛加入伴奏。

《清平曲》由李太白、李龟年与李隆基合力完成，三人堪称中国音乐史上，最豪华的阵容。

随着安史之乱的爆发，唐王朝走向没落，皇帝的生命尚且不能保全，更何况一乐工乎？

李龟年凄惨地死去，恰如他安静地来临，他完美的歌喉，张扬过，又消失了。

亘古不变的唯有，落红纷纷的，江南好时节。

-作者-

老谈，always talk，老是夸夸其谈之人，除此外，别无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