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菲菲告诉我，她梦见梵高把割下的耳朵送给了她。当时我俩就挤在我那张窄小的床上，我正诚惶诚恐地拥抱着她。可是她说她爱上梵高了，我再也不想吻她，起身坐到写字台旁。菲菲理都不理我，尽情地舒展开她的肢体，嘴角上挂着纯洁的笑纹,一会儿便打起了猫儿般的呼噜。

她那么美，那么无所畏惧，说什么都是当真的。那晚我陪她看健美比赛回来，她一再感叹说，四号男选手是最具阳刚之美的男子汉，听得我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几天后，她真的同那男选手搭上了，在我面前提到他的时候，她叫他种马。渐渐又有风言风语传到我耳朵里，说菲菲经常同那小子出入她郊外的居室。

我在阁楼上绝望地忍受了一个月的烦躁，行尸走肉般食不甘味。有天她来了，肆无忌惮地掀开盖在我身上的被单。我愤怒地拉上被角，羞涩地避开她嘲弄的眼神。

“怎么啦?不想看看我的杰作?”她才不理会我怎么做怎么想呢。

“我们结婚吧，我不在乎你同旁的人好没好过。”

“噢,真是一个十足的绅士。”她为我鼓起了掌，“可惜我没有这个胆量来接受你的求婚。行了，看看我的作品去吧，我想送交美展。”

2

误解消除了，原来她为那赛车手做了个大型泥塑。她曾发誓要塑造一

个中国的拉奥孔，她在众多的男性中选了赛车手。

站在这座慑人心魂的巨像面前，我的内心强烈地鼓荡着。朦胧中，我觉得她剥去了我的衣裳，吞噬了我所有的自信，飘飘然我仿佛身在阔别多日的温柔乡，母亲在我身边轻轻吟唱一首古老的儿歌……

在我俩一同毕业于职高的前夕，我们去外地做最后一次写生。

我随导师去了西双版纳，她同另一个自称“野兽派”信徒的男生去了黄土高坡。

回来交作业，我的国画《云盖偏移暖香初》和她的油画《土地)同被挂在年级的画廊上展出,我激动了很久。

有一次我下课经过画廊，无意中扫了墙上一眼,巨型油画《土地》上,厚重的灰色散发着浓浓的泥土气，扑头盖面，让人感到风卷旷野的冷涩。再看《土地》对面的《云盖偏移暖香初》,打伞的傣族少女显得多么虚弱，脸上流露的只有抑郁的微笑。

除了传统的技法,原来我要表现的是一片空白。我取下我的“傣族少女”，跑回宿舍,躲在蚊帐里反思了一天。

当晚，菲菲来找她的“马蒂斯”田野。他们正处在热恋中，还给我们都取了绰号。别人的绰号全都轰轰烈烈，如“超级精神病”，“魔天大盗”.....，轮到我却成了“恋母情结”!

“你那马蒂斯在画室画人体素描。”菲菲对田野的不在不以为然,随手拿起我丢在书桌上的那幅作品，自言自语:“男人有女人的感觉，真的很可贵。”

什么意思?她走了。

3

从第一次见到菲菲，到职校生活即将结束，我一直万分痛苦而又无可奈何地单恋着菲菲。

我没有勇气同田野较量，他画风模仿野兽派，生活中也是无所不为。毕业前夕，田野同一个女模特儿因某种放纵而被送进了少管所。

来宿舍取东西时，他还大言不惭,说在女模特身上体会到了精神与人体的至美，说菲菲太瘦太高，缺少女人味，他要和她分手了。

流氓!我怒火中烧，上去抽了他一耳刮。强壮的田野惊得后退了一大步，我作好同他肉搏的准备,他却丝毫没有还击的意思。

他放肆地狂笑:“你以为菲菲会为你感激涕零吗?”

我想起那个月明之夜向菲菲求爱的情景……哈哈，我才不指望劳什子的感激涕零，我头也不回地走出寝室。

门外正是满面泪水的菲菲!“一年前你为什么向我表示好感?”她的眼里闪烁着真诚。

“因为你长得很像我母亲。”我也真诚地回答，但我不敢正视她那双漂亮的满含泪水的眼睛。

“哈哈哈，地地道道的恋母情结!”田野在手舞足蹈。这次寝胞们谁也没跟着他高叫，都竖起耳朵想听我的故事。

“母亲一直鼓励我学画。 她去世后，我发现连我上大学的钱她都已经准备好了，她自己从来不舍得多用一分钱!”我不愿讲得太多，只想快些离开这群有点变态的人。

“我给你当模特。” 她挽住我的手,我们一同出了宿舍。

我的题为《母亲》的油画成功了，老师说这幅作品真正代表了我的才能。我激动地向菲菲的画室跑去，因为这成功也有她一份。

和菲菲共画室的新生告诉我，菲菲不想考大学,她走了， 她要当一个自由的艺术家。

那新生掀开画室的门又丢出一句话:“菲菲说一年，两年或更长一些时间，她会跟你联系，要你等着。”

菲菲从不骗人，哪怕十年我也会一如既往地爱着她!

4

再见到菲菲已是四年以后。她敲开我的小阁楼，像一匹觅食归来的母狼,瘫坐在地板上。

“你还是这样窝囊?”她接过我递去的水，不要命地喝着。

看着她，我有一种归家的幸福感。我想告诉她,我后来考取了美院，成绩一直很好，而且还在广告公司兼职，已有好几件作品获了奖……可在她，这算得了什么呢?

“哦，这么多照片!我，还是你母亲?”她绕着斗室转了一圈，指着四壁挂着的照片问我。

“你!”我问田野要来的，然后把它们扩印了贴在墙上。

“天呐，幸亏我没嫁人。”她在我前额上啄了一下，“有次我转到一个小县城,那儿的自然风景绝了,又面临大海。我认识了县长的儿子。哼!”

“你不敢。

“是不敢,也不愿意。为了找你的地址，我去职校溜达了一回，”她转向我，“你猜遇到谁了?”

“不会是田野吧?”我酸不溜丢地瞅着她满面红光的脸。

“没治了，你这么聪明!田野是去补拿毕业证的。”

“生活就是生活，少不了任何一个关口的通行证。”我自作聪明地归结。

她问我怎么不住学生宿舍，我说是为了独自使用电话。

沉默了好久，她故作轻松地问我:“这房间里有过女主人吗?”

我有意避开她探寻的目光，去扶正那张歪倒的照片。

“啊.....”她紧紧跟着我，双眼几乎燃烧。

“你知道，我同别人合不来。”我老老实实面对她，承接她火热的洗礼。

“哦!”她搂着我狂吻，这晚她没有再离去。

5

菲菲的抽屉里凌乱地放了许多像片，像片后署了日期、地点，这都是她自已作品的摄影。

我知道，菲菲从来就是个很刻苦努力的女孩。她的习作成品不多，那个画箱倒是怪得很，里面颜料全掀去了盖头，画夹上永远只夹着一张练习。

用的钉好的画纸，侧面看去,很厚一层全是颜料。上面的画常常变换，大概她永远只用这张纸去外地写生，后一幅盖在前一幅上，层层画过去,倒省了不少纸。不知道的人，一定认为她是个从不肯出外写生的懒丫头。

她在近郊租了间房子，带了几个学生，都是熟人介绍的有钱人家的子弟，她毫不犹豫地收学费。

她有经济来源，却不善管理。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魔法，一个月竟揽得到那么多装潢广告设计活儿，连我这专业的都望尘莫及。

美展的前几天，她去美术馆亲手毁了自己的巨型泥塑《雄》。

听完美术馆熟人打来的电话，我忙骑车赶到美术馆。菲菲正平静地打扫那堆烂泥。

“你太不珍惜自己的劳动了!”我为她的任性恼怒。

“为杂种雕像,我会辈子感到耻辱”杂种? 莫非菲菲真和那健美选手……我想起别人的流言蜚语，妒火中烧，暗中发誓今后再不找她了。当我气冲冲地冲出很远，她已卸完了泥块。

“晚上等我。”她的口气是不容商量的。

等你?你当着我面都敢赞美那小子，背着我……

我不敢想下去,带着蒙羞的感觉飞快地逃了。

我心中的女孩，你不知道我有多珍爱你呀!

6

下午，当我接到熟人从市医院打来的电话时，天整个地黑暗下去。我跌跌撞撞冲到医院，脚上只趿了一只拖鞋。

“健美选手调到体操队，同别的女人乱来,把他生病的老婆给甩了。"熟人平静地告诉我。

我吻着菲菲冰冷的唇清醒过来，菲菲已经永远地昏迷了，再也不会对我叫喊，再也不会疯狂地砸我的门,再也不会向我撒娇，再也不会.....

“菲菲在你走后说过一句话，她说，糟糕，他想到别的地方去了。”熟人愤怒地瞧着我。

“我爱她!”我喃喃自语，我在为自己开脱?我，多么狭隘的一个男人，好像男女之间除了暧昧私情再无其他。

“她在路上闯红灯撞了车,大脑神经自闭,恐怕永远不会醒来了。”

“明天我同她举行婚礼。”我轻轻地说,我要说给睡着的菲菲听。

我去菲菲住的地方，把她简单家具搬到我的阁楼中。我整理着她的画 箱，发现里面换了一张新画纸。 画纸没夹牢，我合箱盖时,它孤零零地飘了出来,背面写了很多的字。

我若有幸嫁人，会是一个很好的妻子。黄昏,我会飞奔至窗前,迎接丈夫的归来;午夜，朦胧的光影中，我和夫君相守相依，送走一个个甜梦;周末，我们快乐的小家里传出轻快的华尔兹，他的吻留在我的唇际、发间。早点，我们吃几片面包，一杯牛奶，一只煎蛋;中餐吃得丰富些,对了，他最爱吃的是莴笋炒肉片;晚餐吃什 么呢? (到时再慢慢想吧)也许我们会 有一个孩子一一没孩子也行， 我们俩就这样永远地厮守下去......

菲菲嘲笑过婚礼,但是，她也曾有过做妻子的愿望，爱吃莴笋炒肉片的正是我，她是想做我的妻呀!

她的愿望竟那么温柔那么美好，怎能不让我捶胸顿足，后悔莫及!

月光如流水般静静地泻在菲菲的脸上，她热烈爱过的人一次次把她抛向深渊，她该不是疲乏得想彻底逃避了吧?

7

菲菲奇迹般地醒过来了，她忘了我,忘了从前的一切，甚至也不会画画了。但是，她仍然热爱生活，她演唱的情歌打动了无数人的心，她成了当红的歌手，她被所有崇拜她的人称作菲菲!

每当月明之夜，我都会呆呆地站在月光下，向远方的那个像星星般闪烁的女孩子遥相默祝:菲菲，祝你永远幸福!

作者：瑛 子/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