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汉诗的日本僧人良宽 | 诗选30首

SUMMER

良宽（1758 ～ 1831）

文末赠书

良宽一生，住草庵、托钵行乞，孤独清贫却自在。

提起良宽，大多数人首先想到的是其书法作品，如最负盛名的 “天上大风”四字。

常被人们忽略的是，除了书法家的身份之外，他也是日本江户后期著名俳人、歌人、汉诗作者。其和歌与汉诗的质量，古今日本诗人中少有其匹敌者，被公认是与松尾芭蕉、与谢芜村、小林一茶并列的江户四大诗歌巨匠。

良宽画像

“良宽” 其人其事

他是禅宗的代表人物，但似乎刻意避免谈佛说禅。他不言传，只是“身教”。他的人生与他的艺术合而为一，以“非说教的说教”拂沐、教化人间。良宽生前有许多被人津津乐道的趣事，显示了良宽的愚与真，朴拙与童心，也展现了他对儿童、庶民，对贫弱者，对花草树木的爱。

他每天早上对着天空无纸练字，或者在土和沙上写字。用宝贵的纸练习时会练到纸全然漆黑。许多富人或相识者向他索字，良宽未必有求必应，但他却乐于为孩童写字。

有一次良宽在燕市乞讨完后，在大堤上见一群小孩准备放风筝。有个小孩拿着一张纸走来对他说“请帮我写字”，良宽问他要做什么，小孩说“我要做个风筝，请帮我写‘天上大风’”，良宽欣然提笔，为这孩子写下“天上大风”四个字。

通常书法作品讲求完美技法、力度、气韵等诸多要素，但许多书法家和艺术爱好者却对良宽这幅技法不完美之作深感敬畏。良宽是技法纯熟的书法家（从他的其他作品可知），但在这幅作品中他把技法丢到一边，以赤子之心写下了不甚对称、看起来有些“笨拙”的四个字。

这质朴、孩童般的笔触，流露出的正是良宽天真、自由自在的本性。

“良宽”其诗

良宽的人和诗就像一个静默、灵动的水池，广纳万物，随时欢迎新元素跃入，更新水池的宽、深与造型，永葆其新。

他的和歌与汉诗（他一生中更加致力的两类诗）也同样很有亲和力。良宽从不同的古典诗集、诗人处，摘取不同的词汇、诗句，混而用之；又从庶民生活、大众文化中汲取养分，遣用口语与俚俗意象，让诗作更加鲜活。

良宽以和歌抒发情感，而用汉诗表达思想。他的汉诗如实呈现了他的人生观、社会观，具有冷彻的观察力与宏大的想象力，饱富思想性与对人间的爱。他洒脱、纯真的人格浮现其间，时时让读者安居于他恬淡、自在、清澄的诗境中。

良宽诗作赏

汉诗10首

生涯懒立身 腾腾任天真

嚢中三升米 炉边一束薪

谁问迷悟迹 何知名利尘

夜雨草庵里 双脚等闲伸

编注：此诗为良宽汉诗名作。前二句谓“我一生疏懒，不求扬名立万，全然依随天真的本性，顺其自然”。五、六句谓“何须寻问迷或悟之迹，何须在意尘土般名利”。等闲，悠闲、自在。白居易有诗句“兰省花时锦帐下，庐山雨夜草庵中”。

弃世弃身为闲者 与月与花送余生

雨晴云晴气复晴 心清遍界物皆清

编注：此诗是屡被援引的良宽名作，大略谓“我离世出家，乃为了成为悠闲自在的人；与月、与花为友，度过我的余生；雨晴云晴天气晴，只要心清，广大世界万物皆清”。

孰谓我诗诗 我诗是非诗

知我诗非诗 始可与言诗

编注：此首绕口令似的二十字诗，是流传颇广的良宽名作（“谁说我的诗是诗，我的诗不是诗……”），可谓其汉诗／禅诗“诗艺论”（或“反诗艺论”）。

日日日日又日日 间伴儿童送此身

袖里毬子两三个 无能饱醉太平春

编注：毬子，又称手毬，用手拍着玩的线球，乃日本传统玩具。二、四句谓“悠闲地陪儿童们游玩，消磨时日”；“无能的我，痛快地醉享着平和、美好的春日”。

花无心招蝶 蝶无心寻花

花开时蝶来 蝶来时花开

吾亦不知人 人亦不知吾 不知从帝则

编注：末句意谓“在不知不觉中，依循上天（天帝）之道（法则），顺其自然”。

自出白莲精舍会 腾腾兀兀送此身

一枝乌藤长相随 七斤布衫破若烟

幽窗听雨草庵夜 大道打毬百花春

前途有客如相问 比来天下一闲人

编注：精舍，寺院。乌藤，黑色藤条、手杖。七斤布衫，用切成七条的布做成的衣服。大道打毬，在大路上玩手毬。比来，历来、从来之意。首二句谓“自从离开圆通寺僧堂，我随性任性、晃晃荡荡一日过一日”。

冥目千嶂夕 人间万虑空

寂寂倚蒲团 聊聊对虚窗

香消玄夜永 衣单白露浓

定起庭际步 月上最高峰

编注：蒲团，坐禅用的坐垫。玄夜，暗夜。首句谓“群山渐黑的夕暮，我闭眼坐禅”。末四句谓“长夜漫漫，香的烟渐消；我穿的单衣上，白露浓而冷；禅定后，起而漫步庭间，月亮正升上最高峰”。

坐时闻落叶 静住是出家

从来断思量 不觉泪沾巾

编注：此诗颇感人。大略谓“打坐时，听到叶子落，啊静下来就是出家；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断绝一切惦念，不知不觉间泪湿衣巾……”。静住，静定，静下来，静定下来，静静定下来。

〈杜甫子美像〉

怜花迷柳浣花溪 马上几回醉戏谑

梦中尚犹在左省 谏草草了笔且削

编注：此诗咏杜甫（字子美）画像。浣花溪在四川成都，安史之乱中流寓成都的杜甫在此建有浣花草堂隐居。良宽深爱的诗圣《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作便写成于此。左省，指门下省，杜甫曾任规谏朝政的“左拾遗”一职，即属此部门，所写《春宿左省》一诗有句“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谏草，写给皇上的谏书的草稿。良宽此诗后二句相当有趣，极生动地速写了避居浣花溪的“杜拾遗”，花间漫游醉酒之际，仍忧时忧国地在梦中草拟谏书，草成后且提笔修改再三。

闪电光里六十年 世上荣枯云往还

岩根欲穿深夜雨 灯火明灭古窗前

编注：此诗為良寬“六十自述”诗。第三句谓“深夜大雨似乎要将埋在土里的岩石底部冲刷出来”。

良宽汉诗「聴於香積山有無縁法事随喜作」

俳句10首

今日，我也要

动身往春山，和

世间人同赏花

☆出でわれも今日はまぢらむ春の山

ide ware mo /kyō wa majiran / haru no yama

译注：良宽出家为僧，照说应已看破红尘，对世间诸般情、色，应能适当断舍离，但居然仍为春花所诱，动念起身混入春山赏樱俗众中。此诗某种意义上呼应了小林一茶1819年（一茶57岁，良宽62岁）时所写名句——“在盛开的／樱花树下，没有人／是异乡客”（花の陰赤の他人はなかりけり）。樱花之美召唤众生，僧俗无别。

孩子们，你们

一个接一个

来跟杜鹃花握手！

☆子らや子ら子らが手を取る躑躅かな

koraya kora / kora gateotoru / tsutsuji kana

落樱，

残樱，

皆落樱……

☆散る桜残る桜も散る桜

chiru sakura / nokorusakura mo / chiru sakura

译注：此诗为良宽名句之一。落樱（散る桜），散落之樱；残樱（残る桜），残留枝上、尚未散落之樱花。荣与枯、灿烂与空无，是“禅”这枚蝉翼般轻盈、透明银币之两面——“瞬间之美”是它辉映出的唯一利息。

夏日熏风

把一朵白牡丹

送进我汤里

☆青嵐吸物は白牡丹

seiran / suimono wa /hakubotan

晚风凉兮——

铁钵里

明日的米

☆鉄鉢に明日の米あり夕涼み

tetsubachi ni / asuno kome ari / yūsuzumi

中秋月明——

在庭院背靠

芭蕉树量身高

☆名月や庭の芭蕉と背比べ

meigetsu ya / niwa nobashō to / seikurabe

译注：这首诗颇可爱，为良宽晚年之作。良宽一生私淑俳圣芭蕉，芭蕉在其“芭蕉庵”种植芭蕉，良宽也在自己庵室外植有一株芭蕉——以“芭蕉”为标竿，测量自己身体与诗艺的高度——算是对俳圣芭蕉的深情致敬吧！

小偷忘了带走的——

我窗前的

明月

☆盗人に取り残されし窓の月

nusubito ni / torinokosareshi / mado no tsuki

译注：此首为良宽最有名的俳句。据说有小偷至良宽所居五合庵行窃，“贫”僧良宽家无长物，乃脱下身上衣服连同棉被，供小偷顺利完成出猎任务。作为回报，小偷“好心”地留下窗外月亮，没顺手牵走，让良宽仍能富拥一室月色。

红叶散落——

闪现其背面

也闪现其正面……

☆裏を見せ表を見せて散る紅葉

ura o mise / omote omisete / chiru momiji

译注：此诗为良宽七十四岁辞世前口中吐出之句。有一种说法认为此句乃良宽生前爱引的别人之句，以此示自己对人生／自然／生死之悟。

往事穿过敞开的

窗口回来

比梦还美好……

☆あけ窓の昔をしのぶすぐれ夢

ake mado no / mukashio shinobu / sugure yume

译注：原诗中“あけ”为双关语，可指“敞开”（開け）或“天明”（明け）。所以也可读作“往事穿过天亮的／窗口回来／比梦还美好……”。

一坠落、垂倒

就顺其自然倒卧在地的

庭院花草……

☆倒るれば倒るるままの庭の草

taorure ba / taorurumama no / niwa no kusa

译注：此诗大概作于1830年夏，良宽死前半年时，所写为岛崎木村家庭院。此年夏季越后地区破纪录的酷热，使良宽染病，身体大坏。病卧蒲团的他，似乎已感知死期将近。看着因酷暑枯死的庭院花草，良宽或有那些倒落回尘土的花草即是他自己之叹。但这首诗应非即兴之作，而是已渐明生死、自然之理的他，内心清澄的咏叹。

良宽和歌「きてみれば」

和歌10首

在路边采

紫罗兰，忘情地

忘了将钵

带走——我

可怜的小钵啊

☆道のべに菫つみつつ鉢の子を忘れてぞ来こしあはれ鉢の子

michi no be ni / sumire tsumitsutsu / hachinokoo / wasurete zo koshi / aware hachinoko

我不觉

我身贫乏——

柴门外

有月

有花！

☆こと足らぬ身とは思はじ柴の戶に月も有りけり花も有りけり

koto taranu / mitowa omowaji / shiba no to ni / tsuki mo arikeri / hana mo arikeri

我身如

浮云

无牵挂之事——

风怎么想，

我怎么漂泊！

☆浮雲の待事も無き身にしあれば風の心に任すベらなり

ukigumo no /matsukoto mo naki / mi ni shi areba / kaze no kokoro ni / makasubera nari

译注：良宽另有歌“我如浮云般／任风／随意安排／居所，送走／一天又一天……”（浮雲のいづこを宿と定めねば風のまにまに日を送りつつ）。

与君相约

早稻熟时

相见，而今

稻叶间

阵阵秋风吹

☆早稲時にと君に契りしに稲葉おしなみ秋風ぞ吹く

wasene toru /tokini to kimi ni / chigiri shi ni / inaba oshinami / akikaze zo fuku

译注：早稻为早熟品种之稻米，八月出穗，九月收割。

愿得

世上

同心人，

草庵

一夕谈！

☆世の中に同じ心の人もがな草の庵に一夜語らむ

yononaka ni /onaji kokoro no / hito mogana / kusanoiori ni / hitoyo kataran

安得广阔

黑色

僧衣袖，

大庇

满山红叶

免凋零……

☆墨染めの我が衣手のゆたにありせばあしびきの山の紅葉ぢ覆はましもの

sumizome no /waga koromode no / yutani ari seba / ashibiki no / yama no momijiba / ōwa mashimono

译注：此诗为由5-7-7、5-7-7音节构成的“旋头歌”。良宽一定熟悉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之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但他不只大庇天下贫民寒士，还大庇红叶——真是民胞、物与！

在现实或

梦中，我并不

期待任何访客，

但“老”

却老是来访

☆をつつにも夢にも人の待たなくに訪ひ来るものは老いにぞありける

otsutsu ni mo / yume ni mo hito no / matanaku ni / toi kuru mono wa / oini zoarikeru

我有什么遗物

留给你们？——

春花，山中

杜鹃鸟鸣，

秋日红叶……

☆形見とて何か残さむ春は花山ほととぎす秋はもみぢ葉

katami tote / nanika nokosan / haru wa hana / yamahototogisu / aki wa momiji wa

译注：此诗可视为良寛辞世之歌。良寛晚年卧病在床，颇受痔痛、下痢之苦。周围之人见其可能不久人世，问有何东西留予大家。他说他所居斗室无任何长物，乃咏此歌以报。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在其受奖演说辞中曾引用良寛此诗。道元禅师《伞松道咏集》有歌“春花，夏杜鹃，秋月，冬雪清冷”（春は花夏ほととぎす秋は月冬雪さえて冷しかりけり）。

风清，月明，

我们一起

尽情跳舞吧，

让老年的余波、

余韵永荡……

☆風は清し月はさやけしいざともに踊り明かさむ老の名残に

kaze wa kiyoshi /tsuki wa sayakeshi / iza tomoni / odori akasan / oi no nagori ni

译注：此诗有题“盂兰盆节之歌”，又注“在七月十五之夜所咏”，所咏乃盂兰盆节夜晚与友人们一起舞踊（“盆踊”）之景。

斗笠飘天空，

草鞋也脱落了，

蓑衣飞得远远的——

带回家的土产

唯我这孑然一身！

☆笠は空に草鞋は脫げぬ蓑は飛ぶ我が身一つは家の苞とて

kasa wa sora ni /waraji wa nugenu / mino wa tobu / wagami hitotsu wa / ie no tsuto tote

译注：良宽生命最后五年借住于岛崎木村家庵室，但仍不时外出托钵。某次良宽乞食于某户人家，一夜欢饮畅谈，翌日归途中风雨大作，良宽身上斗笠、草鞋、蓑衣尽被吹失，仅余孑然一身为带回木村家之“土产”（礼物）。此诗为回到家后，木村家人向其索“伴手礼”时，良宽答覆之歌。

福利赠书

《天上大风：良宽俳句·和歌·汉诗400》

[日]良宽 著

陈黎、张芬龄 译

雅众文化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良宽是日本江户时代后期著名俳人、歌人、汉诗家、书法家，也是日本文化的重要代表人物。他以清贫孤独而自得的人生经历，以及独一无二的诗歌世界，影响了日本乃至全世界。本书遴选良宽俳句、和歌和汉诗共400余首，俳句、和歌用中文译文辅以日语原文、读音及译注，汉诗附上简洁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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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傲霏, 二审：曼曼，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