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硬与柔软，高大与矮小，一个矛盾的老人

公公离开我们几年了，时时会想起他，那个瘦小残疾的农村老大爷

公爹小的时候因为生病留下了很严重的残疾。第一次回去的时候看见婆母的样子就很诧异，看得出来婆母年轻的时候模样肯定好看，怎么会找了这么一个残疾人。据老伴讲公爹几兄弟的脾气都很暴躁，都是能在家里掀桌子打碗的主儿。公爹在兄弟中排行最小，几个哥哥都在外工作，他因为守家因为残疾等种种原因没有出去。因为残疾，因为独自一人在家乡难免受人欺负，而他又是一个强硬的人，不可能容忍别人的欺负，暴燥的性格变得更加强硬。因为有些文化，在生产队里做了干部。虽然做了干部也不知道节制自己的性格，看不得不公平，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因为要保护自己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强硬，而实际上一点也不懂得保护自己，性格上又天不怕地不怕，所以什么胆大狂妄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有一次在县里的万人大会上给县长提意见，言辞又特别的激烈让县长下不了台，没有多久就被撤消了村干部的职务。以后他常常很得意地对别人提到他在万人大会上给县长提意见的事以表现他的不示弱不胆怯不惧势力不怕事。对此，我的老伴他的儿子很不以为然，说他根本就不会做人。

婆母的身体不太好，家里又有一堆的孩子需要照顾一大摊的家事要料理，所以养家糊口在外打拚出力的活就挑在了公爹一人的肩上。在当时的农村靠的是挣工分，因为劳力不足，家里年年超支。但严峻的生活现实并没有压倒他，他以自己的羸弱之躯维持着这个大家庭。有一次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了，在城里工作的二伯给公爹带回了一条烟，把这条烟卖了换回了10斤盐。第一次见到公爹的时候我惊讶于他那么瘦小罗锅着背却跳了那么大一挑的水。我试着挑了挑那挑水，根本就撑不起来。我不知道他的弱小身躯里蕴藏着多么大的力量。尽管家里穷，老伴说那时候他们却基本没有饿到肚子，不管什么食物总是填饱了肚子。在那时的农村而且是这么一个残疾的男主人家里就更不容易了。

老伴一直说公爹的脾气很暴燥，有时候近乎于不讲理，在他的性格里几乎没有温情，说话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在家里有绝对的权威，即使到了老年孩子们也是畏惧他的，不敢在他面前犟嘴说不的。因为隔着数千公里，我们都有自己的工作，回家的次数是有限的，即使回家也有假期的限制待的时间并不多，但在我的眼里他是温情的。记得第一次回去是春节前。按照习俗家里人要给故去的先人烧纸，因为怕我看不习惯，在我回去前就提前烧了。其实我是很理解的，这不是迷信而是对先人的一种怀念对先人情感的一种寄托。这件事说明了公爹并不是那么自我，他是在乎别人的感受的。在儿子2岁多的时候我们打算带儿子回去看看爷爷奶奶。公爹知道了一封接一封写信来，叮嘱这样叮嘱那样，十二分的不放心，弄得老伴又好气又好笑。当公爹看见孙子那脸上洋溢出来的慈爱、笑容与陶醉让我感动。公爹的细心爱心可见一斑，平时的强硬与武断荡然无存，出现在我面前的就是一个慈父。

婆母性格善良而温顺，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了公爹交给了这个家交给了孩子。由于公爹的强势，婆母一生在公爹面前都是顺从而温和的。记得有一年暑假我们回去，公爹到地里给棉花打农药。天气酷热，大中午的公爹从地里回来，一身上下全部湿透了。婆母赶紧迎上去接他手里的东西，也许是太劳累影响了情绪，公爹一脸的不耐烦，态度很差，婆母一点脾气没有的笑笑。当时心里很为婆母抱不平，总觉得公爹对婆母的尊重不够。到了老年，婆母因病偏瘫，生活难以自理。一生被婆母侍候的公爹从此担起了照顾婆母的责任。他学着洗衣服煮饭给婆母喂饭为婆母倒尿桶。我们回家去看到公爹在婆母面前完全像换了一个人，尽管对其他的人还是那么的强硬那么的寸步不让。在照顾了婆母几年以后，婆母安详地离开了。婆母临走前曾说，她一个人住在那边会害怕，希望将来公爹能在她身边。婆母一生都在公爹的主宰下生活着，她习惯了并且是那么的依赖公爹，别人眼里的不公平其实在婆母的眼里是很正常的事情，她没有委屈没有后悔，心甘情愿地跟随了公爹一生，就是离开人世也还在那边等待着那个他顺从了一生的人。

婆母的离去带走了公爹难得表现出来的温情和柔和。在没有婆母的日子里他的日子越过越难，没有人愿意再听他喋喋不休的抱怨，也没有人再愿意受他有时近乎不近情理的指责和指导，都找各种理由躲着他。除了生活上的照顾，交流几乎就没有了。他烦躁他寂寞他孤独，他一个人对着墙说话。慢慢地，他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他骂身边的所有人，他胡思乱想，完全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与故去的人说话，与谁都没见过的人说话，有时让人瘆得慌。其实我知道在公爹强悍的外表下是软弱的，他的强悍只是他要保护自己而披在身上的一件外衣。时间长了，自己也以为自己是强悍的，他的内心是不安全的，所以到了晚年，他的性格变得更加的固执和不可理喻，这种不可理喻使别人更加地疏离他。

病中我们回去看他，看见公爹的样子我有些心酸。本就瘦小的身躯更加佝偻在了一起，含混不清的意识已无法与他正常的交流沟通。不知道他在恐惧什么，总说有人要害他，连自己的女儿女婿都完全地不相信了。我们对他说，几个女儿女婿对他不错，他说是做样子给我们看的。他虽然完全糊涂了，却能认得出谁是谁，只是能得到他好感的人太少了，但他却总说我们一家人好，还说是皇上都评了我们一家人是孝子。还特别地说我好。老伴就问公爹，小王什么地方好，怎么个好法？公爹说，小王心好，善良，维护老人不欺骗老人，人又长得漂亮。我非常意外的是他居然说出我人长得漂亮这样的话来。也许在他的心里心好的人就漂亮吧。大伯子哥哥说给兄弟姐妹听，她们也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我笑说，主要是我不常在家，与他没有冲突，所以留下的都是好印象。老伴不同意，说大姐也不在家，他怎么不说好，他是真的喜欢你。老人强悍了一辈子，在我的面前却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甚至在我与老伴发生矛盾时，他也是骂自己的儿子，而从不责怪我半句，但其他的媳妇女婿就不是这么幸运了。

老人劳累了一辈子，要强了一辈子，强悍了一辈子，而表面的强悍与内心的软弱统一在他的身上，使他成为一个充满了矛盾的人，也使他人生的结局有些悲凉的色彩。儿女们敬着他怕着他但对他真的很无奈，在生活上照顾他，在内心又疏远着他，因为他们走不进他的内心，他也用强硬阻止着孩子走进他的内心，所以老人也是孤独的。我听到看到了老人的独断甚至是专横，但对于我他就是一个慈爱的父亲，一个细心的老人，一个奋斗的大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