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你也想见我的时候，我们见面才有意义

文|江徐

香樟雨小，春梦无痕。友人因为看到我写在朋友圈的一则记梦，大概有所感触，便发来一句问候。无关琐事，沿着各自远山近水连绵起伏的轮廓，稍作转悠而已。

十年流水，马蹄哒哒，紫微星倏忽划过。我将这位认识十年有余的朋友归为“旧友”。而旧友一栏，终是寥若晨星，余生增添一二，更是可遇不可求，也不可作念想。

聊起写作，朋友感慨，在当下社会形态下，真正想写的文字没法写，为谋稻粱和帮别人忙所写的又没意义，表达自我的文字，已是好久没写，“感觉空落落”。

这一句“感觉空落落”，让我一时莞尔。若因浮生半日，窗外的霏霏细雨与周遭的一时清静令人察觉到内心空落，那到底是与自我相见，令人欢喜。人到中年，斡旋于名利场，应酬于饭局酒局，从不意识到世间种种本属野马尘埃，也从不觉察到内心的虚空缥缈，形同悬丝傀儡，随欲望沉沦，失落却不自知，那恐怕才是真正的寂寥与失落。

近来总感到焦虑，仿佛于虚空中看见一个虚空的人影，在一步一程地走向日暮乡关，且无可挽回。于是，梦也跟着焦虑。说到底，还是因为落入了时间、自我、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圈套。倘若能够跳脱出去，再看，时间、自我、是非、生死、痛苦、幸福，过去心、未来心，哪一样是真真切切的存在？哪一样能够实实在在地被拥有？

向左是消极，向右是洒脱。

传说中的时光隧道漫长而狭窄，真正裹挟着你我的时间总是分叉，不断分叉，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未来。

偶尔回首，查看来时路中留下的足迹与心路。多年来记录的文字与图片，点点滴滴，可作回忆依循的浮光掠影。庆幸自己养出这样一个习惯，尽管清楚，过分留恋过去也是执着。

在QQ空间翻看到一条说说，是友人说过的一句话：“要有持续的热情。”充满才华又儒雅的人，最容易吸引我，又因此关注对方的一文一字一言一语。“要有持续的热情”，愿把此言奉为圭臬，连续写了三遍。

那已是十多年前，冬天的一次饭局。

十年后，春天的深夜，再次温习这句话，依然记得当时的气氛与言者的目光，记得知道自己欲隐还露的热望。今日再将这句话默读一遍，却又仿如初见。

重逢的不仅仅是一句话。它的背景，是逝去的青春。我把相同的三句话的界面截图保存，仅是保存，并不打算主动分享给友人。因为不想给对方造成可能的打扰。最重要的是因为，我对人与人之间、尤其男女之间的交往态度已养成一种习惯。这种习惯，可以借用波伏娃的一段话来表达：“我渴望能见你一面，但请你记得，我不会开口要求要见你。这不是因为骄傲，你知道我在你面前毫无骄傲可言，而是因为，唯有你也想见我的时候，我们见面才有意义。”

沉默不是因为骄傲，被动也并非清高，而是不想陷入没有意义的互动。这份轻松与小心并存的态度，需要懂得。原本想将波伏娃这段话发给友人，借此表达心迹。但又知道实无必要。懂，便懂。不懂，便不懂，都不要紧。所有的失望，终是因为失望的人自己在心里画下一个圈。

我以为热情是容易的事，转而又觉得热情并非容易的事，但持续的热情，就是的确有点困难。不管对人，还是对事。很多或盲目或清醒的热情，都会被雨打风吹去，剩下冷淡与克制。

因为友人发来问候，十多年前的只言片语才长出一双隐形的翅膀。他说自己始终如此——对专注的事保持热情。

持续的热情或许就是：在自我认识的基础上进行一种选择，为之做出取舍，坚定不移，亦不自疑。

自我这一人类自创的概念，最终成为人类自缚的枷锁。没有人不自恋，所以也没有人能够抛却自我的假面。即便站在世俗层面，人到了一定年纪还眷顾自我，总会显得小，甚至矫情。但是一个人，如果毫无自我的表达，又会觉得缺少一点什么。这点缺少的内容，是我曾经也是至今都迷恋的东西。

友人涉世深，读书也广，领会到个人与时代之间痛痒相关的关系，告诉我把人放在时代背景下解读，才不会轻易苛责，自己才不会怒目金刚地活着。想想是这样啊，时代面前，你一味愤世嫉俗，除了给自己为难，还能成为什么呢？

强烈的自我、独行的个性、浓得化不开的感情，总是容易激发我对这类文字的饥渴，随之可能将关注转向文字背后的人。

友人之前就说过，以前写过的那些自我、情感浓烈的文字，如今不会再写了。当然是这样，每个人都是这样。

沿途的风景不管怎样，总会时过境迁。迁的终是自己的心境。一路柳暗花明，有些，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过去的是否合乎时宜不过其次。

丝丝春雨，雨中，远处那棵绿得安慰人的栾树，让我想到多年来的自我。

命运赐予我一个偏僻的人生。有时觉得这命运实在“害”人，让我多少年来都在身不由己般追索一样原本拥有然而错失的东西。没有头绪，饥不择食，只要感觉有点形似，就紧追，就迷失，就无所顾忌，就在忘乎所以。甜蜜的，幻想的，妄想的，痛苦的，最后还是醒来。

回想那些所谓的伤害与被伤害，时过境迁，我开始想：命运于自己也许是一种百转千回的成全呢？真正的，真正的好东西，哪会轻易获得？境由心造，看看自己的心吧，看看它是怎样一霎旖旎，一霎清欢，又一霎混乱，它到底在制造又流连于怎样的痴情幻影。

一切俗情，皆是痴情。

我不讨厌情欲，但是讨厌情欲不受自控地到来，而且拿它无可奈何。就像《月亮与六便士》中的那个画家，他说自己想把精力奉献于画画，画出灵魂深处的风景。他认为爱情是病，他也不要情感的陪伴。他是真的不要。可是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他有时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这方面的欲求，这种欲求让他分心。虽然痛恨，但也无奈，也只有通过满足它来解决它。其实这种生命状态不该有男女之分，而是思想之分。

只有经历过，才能将心比心。扑面而来的浓郁的情感，有时让人反感、甚而不悦，于是抗拒。情感太过粘稠，就会导致不洁，让人觉得雾数。如果陷入粘稠，也就自然忘了它的不洁。

有意的克制，也许胜过随意的表达。如果本无深情，不妨视为缘分意味深长的成全。人与人相处，宜淡不宜浓。然而浓淡往往不由人。想到最深处，还是由人由心。

君子之交淡如水。岁月流深，时光具有沉淀功能，如水的关系若能在时光下酝酿成酒，淡而甘醇的薄酒，若是人无意为之，便算光阴的一份馈赠。

【作者简介：江徐，80后女子，十点读书签约作者。煮字疗饥，借笔画心。已出版《李清照：酒意诗情谁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