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上的人们

葬礼上的人们

@葬礼那天

1.

路上车水马龙,几股极细的水流在血脉牵引下,从远近不同地方往一个目的地汇聚。

一位亲戚病逝了。

副驾驶位置上的小姨从包里找出一根牙签,剔着。她跟舅舅说:“徐林华每次吃饭完就要挑牙齿,我还说,挑啥肚肠,现在我自己也挑了。”沉默片刻,她补充道,“牙齿缝变大了……老了。”

小姨略微掰过后视镜,照看自己脸色。

我看到一张占据整个后视镜的脸庞,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是老了。仿佛一瞬间的事。

这张脸,从小看到大的,再没有像此刻这样震动。心里有一种并不陌生的感觉:汽车从一顶很高的桥上俯冲下去,我的心还是吊起来。又像在心里划过一个开口向上的抛物线。因为收笔在高高的尖端,没着没落。又被扎了一下。

心痛好像不至于,只是绵绵的震动。一定不是为了这张脸庞的衰老,一定是为了别的什么东西。

我闭上眼,在黑暗里看到:小时候,大年初一,穿高跟鞋的小姨带领我们一群孩子在落满鞭炮残屑的门口踢毽子;她年轻时候圆滚滚的棒棒胖胖的脸蛋;她床头柜上摆放的个人写真,结婚那年拍的,是一张头像照,梦幻的色调与眼神。

外婆在我身旁侧头,眯眼,眉微蹙。

我知道她睡是睡不着的,只是眯着,艰难地试图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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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前后

2.

那天舅舅发来消息说,彩凤走了。

我第一个想法是:她终于解脱了。

前两年听说寄娘查出肺癌,晚期。医生告知家属,最多两年。化疗,挂水,吃药,不过是拖延终结点的到来。

去年看到过一次寄娘,养得挺好,白白胖胖,心态也不错。

清明前后,我和家人去看望过。门前屋后,油菜花开得灿烂,床上的病人已经脱了人形,呼吸被机器放大成咕噜咕噜的水泡。她在挨着,家人陪着。

现在岂不是解脱了?

我告诉舅舅,不太想去。人已走,去也是徒劳。那种场合,许许多多的规矩,琐琐碎碎的细节,怕。

舅舅回消息:你这样说是不对的,何况你还是干女儿(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得去!

再做争辩,纯属徒劳。对于世俗那套,我又一次妥协。很想借鲁迅那句话问一问舅舅以及其他人:“向来如此,就对么?”

在旁人眼里,我是一个人情淡薄的人。

很小的时候我就预想:将来有一天,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去世时,我该多难过啊,到时该怎么接受呢?

十年之内,爷爷、外公、奶奶先后离世,而我一次比一次发现,死亡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以接受。近几年,我对生死有了新的认识——死亡原本不是一件令人恐惧、值得悲痛的事。

死亡不只是咽气的瞬间。死与生,也不是非黑即白一刀两断的过程。庄子有言:“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又言:“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

走着走着,我成为佛陀和庄子的信徒,不知如何将感受诉于他人。

如果有错,一定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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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桥头,从另一个角度看见那棵杨树

3.

按照风俗,娘家人要集合后一起进去,大家等在桥头一爿超市前面。

叽喳和哔哩蹦夫妻来了。女的叫叽喳,男的叫哔哩蹦,都是顾名思义的外号。

逝者与叽喳是姑嫂,两户人家因为某事结下很深的梁子,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这次大姑子去世,众人都在猜测:作为弟媳,叽喳会不会来呢?按照礼数,她没有道理不来。可是从情面说,又哪有脸来?因为她当年曾想置大姑子于死地。

她到底还是来了,和丈夫、女儿、小叔子一家。

“林红,你喉咙怎么哑了?”叽喳问。

她没料到,自己这话正好是送上门来的球。

“哭的呀,今天歇歇,今天你来哭。”林红这话好像等在嘴边。

“我不会哭。”叽喳笑回。

“你可是娘家人呐,娘家人不哭,说不过去。”林红接上。

“哭要数话的,我不会数啊。”叽喳笑道。

“哎哟,你这张嘴还不会数吗?”林红接上。

“嘿嘿,再厉害,也厉害不过孃孃这张嘴呀。”叽喳的女儿玉英为她妈助阵,笑嘻嘻地回敬。

“唉,那我更加没话好说了……”林红故作哀叹。

她们你来我往,绵里藏针,笑中带骂了一阵。

阳光潋滟,一只黑狗从路边悠悠地走过。

我的外公和玉英的爷爷是亲兄弟,我俩又同年,小时候很亲密,几乎天天腻在一起,玩晚上还舍不得回家。如今难得遇见,她没有招呼,我亦无话可说,连眼神交集都没有。

她不是鲁迅,我也亦非闰土。长大的定义就是,彼此越来越确定自己和对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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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在桥头,看见两位算命瞎子(“算命瞎子”是一种职业称谓)

4.

屋里屋外到处聚着人。音乐队的敲敲打打吹吹弹弹,喧闹声灌满在场的每一只耳朵。

有人坐着,有人站着,有人倚着,有人呆着,有人焉着,有人吃饭,有人抽烟,有人翘着二郎腿,茫然地看人来人往,有人进进出出,有人弯腰弓背洗洗弄弄,有人低头看手机,有人对着另一个人的耳朵大声说话,有人毫不掩饰地笑迎。

寄父好像闲不下来,一会儿从饭桌上收回喝剩的酒水,一会儿扶起地上的玻璃瓶,一会儿打开冰箱,查看温度是否正常,一会儿把门口花圈上被风吹别过去的布条摆摆正,一会儿用手指钦钦盘子里冷却的小笼包,然后坐下来,小口小口吞咽下去。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进行得慢条斯理。

他坐在棺材旁叠元宝,叠着叠着,就忘了手里的活,怔怔看着躺在棺材里的人,不说话,也不哭泣。

有时候,寄父坐在门外棚子下,无人上前说话,无人上前安慰。我远远看到到那样的他,倒了杯水过去。他转身,看我一眼,接过水杯。彼此无言。

外婆握着寄父的手,劝道:“不要一个人闷在屋里,到两个儿子家轮流住住,心里也会舒散些。”

寄父已是泪眼婆娑,又极力克制着:“我不要紧的……我随便哪里都不去……她叮嘱过了,我只要在家,不出去,她还是呆在家里。”

不管旁人如何看,寄父余生有这样一份念想,我替他感到安慰。

面对至亲之人的离世,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会愿意相信灵魂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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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后的柿子树

5.

东东和女友穿情侣装,并肩坐在棺材旁。

两人形影不离,像一对龙凤胎。

“黏得那么紧,像什么样子?毕竟是这种场合……”背后有人议论。

东东的母亲人情世故非常练达。她大概提醒了一下儿子。因为后来两人不“黏”在一起,还刻意保持距离,只以目光穿过人群寻找对方、抚慰对方。

有一阵,大概是进行到需要亲友哭一哭的流程。几位女眷在棺材两边排排坐,然后嚎哭起来。站旁边的人为情绪感染,纷纷抹泪。

小姨说,心里有苦的人都会哭得出来,心里有恨的人连眼泪都没有。

冷眼旁观中,一些人哭述的话语提前就已想好,那是说给旁人听的。一位身家千万的富婆也哭喊了几声,说止就止。一位逝者的侄女,大概碍于情面,也哭喊了几声,没有眼泪,后来趴在旁人肩头,不知是哭是笑。

初中有一学期,我住在这里。冬天,寄父披衣起床给我在煤气灶上煮粥,或者面条。寄娘为我织过一双手套,深红暗绿的颜色。夏天的一个夜里醒来,看到寄娘半个身子在床边的椅子上——她是想让我睡好一点……想起点点滴滴的温暖片段,泪水无声淌下。

我看到东东一个站人躲楼梯间,仰着头,泪流满面。我扯了几张面纸递过去,他快速接过。

吃过午饭,摆放了五天的逝者要出门了。棺材被缓缓抬动,围在两旁哭嚷的亲眷一律退后,剩下寄父扒着棺材边,不忍让他们抬出去。这一别,再也看不到她的面容。

他最后的哭简直像婴儿的笑,咯咯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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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或者圆

6.

在火葬场,逝者连人带钞票、元宝、火纸被打成红色包裹,摆放在平台上。逝者儿子撑黑伞,众人围在四周。

我想起八九年前,为奶奶送行,也是这里,也是这个样子。人死了,真的都是一样的。

亲人和几位女眷站在边上哭喊了一阵,渐渐歇了。上大学的孙女走上前,抽抽搭搭,泣不成声。

又一辆车子推送进来,“哥哥啊我的哥哥”地哭天抢地,声音盖过我们这里。众人默然。

最后的告别仪式开始了。有人眼尖,发现电子屏幕上字打错了,明明是女士,却写成“江彩凤先生”。经提醒,立马改正过来。

主持人举着话筒,讲了一通告别辞。煽情的话语,想必他一天要讲几回,甚至十几回,一年到头天天如此,只需换个名字和性别。

默哀——一分钟都不到到结束了——后面排着队在等呢。众人围着逝者转三圈,做最后的瞻仰,同时扔几枚硬币。挨个向逝者鞠躬。这一套流程做完,众人分散进休息室。

坐等。

东东与女友并肩坐在角落,说悄悄话。他碰了一下她大腿。她快速撸掉他手掌。他又碰了她一下大腿。我把视线转开了。

身后靠墙那排椅子上,一个中年男人捧着一张遗像,上面的女人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年纪。他脸上几乎看不到悲伤神色。

起初,我以为逝者是他配偶。很快一个年龄相仿的女人紧挨着他坐下,从男人手里接过遗像,躺放在自己腿上。

他们一行人分食糖果和云片糕,低声议论照片,似乎在说照片拍得怎样,神情淡然,皆无哀色。

一个小时后,被借用了一生的躯壳已成为一坛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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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下的杨树

7.

晚宴前,大众三三两两在各处闲聊。

一人指着我外婆,向身旁老人介绍,这是东小香,某某家的某某。老人耳朵已聋,听不见话语,答话也是牛头不对马嘴。

经人这样一说,外婆倒是很快回想起来了,身旁这位老人是她童年时代的小伙伴呀!外婆还是孩子的时候,跟她嫂嫂去娘家,见过他的,还一起玩过。

最终,老人凭自己努力回忆,从记忆中追索到了遥远的印象。他略带犹疑地叹道:哦,你是小香呀!

两位故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年轻时候。没想到几十年后,在这样一种境遇下不期然而重逢。如今,外婆自己已经九十一,这位童年的小伙伴也已八十七。一番追古思今是免不了的。

她拉起侄女的手臂,诉说年轻时候的往事岁月,即便辛酸滋味,也有很高兴致。我看到外婆脸上露出笑容,真切的,久违的,开在葬礼末梢的,一朵苍老的笑容。

黄昏下,两位老人背后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流行的水刷石墙壁。寄父家的楼房盖得早,最近几年翻新过,木门窗换了铝合金的,阳台的镂空雕花石栏杆敲掉,换成了不锈钢的,室内墙壁重新粉刷过。

唯有外墙上的水刷石依然如故。这种粗糙中带着细腻的墙体,也是我曾经一段岁月的背景。

我对它的感情,要比对一些人来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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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麦浪

8.

江南五月天,小麦熟了,油菜也开始收割了。鸟在飞,蝴蝶儿翩跹,戴着草帽的农人在田里忙活。

屋后的柿子树上又长满新叶,花已开过,接下来准备开始结果。我小时候住在爷爷奶奶那里,西墙头也有两棵柿子树,每年初夏,树上的新叶绿得让人眼前一亮。

晚宴在檐下屋内开桌。西南角有一片云团,围拢成一个“O”,或者是一个圆。我指给身旁的舅舅看,他说,要是没有那两根电线就好了。我想的是,电线上停留两只麻雀就好了。事实上,也无风雨也无晴,虚空里只有电线。

世事也大抵如此。

人来人去,云聚云散。

天色渐晚,杯盘狼藉中,亲友渐渐离散。

我跟寄父告别,告别的两句话是提前想好,准备在嘴边的。因为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尤其在这样的境遇。然而不说情礼上过不去。于是,我出于礼貌,寄父也回应以客套,他脸上已有淡淡的笑意。

不知今夜盛宴散后,他是否会一个人躺在床上泪流满面。

今天农历四月十三,窗外会有明月。

下一轮回,不知寄娘会以何种生命形态重新来过。


葬礼上的人们

【作者简介:江徐,80后女子,十点读书签约作者。煮字疗饥,借笔画心。已出版《李清照:酒意诗情谁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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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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