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哭泣的英雄

在“写假则知真”（第二回脂批）的贾家，正统与非正统之争暗潮汹涌，作为正统之象征一一大观园之极为重要一员，其前世今生隐喻了比托于“密”（胤礽）的“九十春光”[注1]，黛玉当然不可能置身于事外，只不过“甄士隐”的文本，“多作心传神会之文”（第十六回脂批），甚至“不写之写”，“不写而写”（脂批），因此，很难将弱不胜衣又总爱哭的林黛玉与斗争联系在一起。

但是，林黛玉其实是哭泣的英雄。在泪海中浸泡一生的她，看似柔弱至极，但在无限哀伤里，其实又坚韧至极，正如第三回针对林黛玉所服的人参养荣丸，脂砚斋指出：“人生自当自养荣卫”。

“甄士隐”的文本，“表里皆有喻也”（脂批），因此，隐喻是文本最重要的“甄士隐”手段。但在隐喻之外，“笔笔不空”〈脂批）的文本中的小故事、诗词、酒令、谜语等，在文学魔术师的梦幻之笔下，同样也令人难以置信地具有“甄士隐”之功能。林黛玉是哭泣的英雄，就隐藏在那些似乎与林黛玉毫无关系的灯谜、小故事和诗词里。

第五十回，“暖香坞雅制春灯谜”，该回的春灯谜，“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的”。第二十二回中所有的灯谜，连贾母、贾政等都能一猜即中，而宝钗、宝玉、黛玉、湘云等都是何等聪明之人，这其实是作者在暗示读者，不必在这些灯谜的谜底上枉费心思，作者的原意并不是要让读者去猜谜，这些灯谜，在通常意义的谜底之外，另有真正的有意义的"谜底”，是"谜外之谜”，而这其实就是作者不能言说的“甄士隐”。

林黛玉所制的灯谜一一“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騄駬”，千里马名，传说为周穆王"八骏”之一。黛玉的灯谜说的是，千里马纵横驰骋，如迅风疾雷，不可羁勒，又忠于主人，主人指哪打哪，万死不辞。

从风月宝鉴的正面看，该谜暗喻黛玉才华横溢，又对集“混世魔王”、“遮天大王”和“绛洞花王”于一身的贾宝玉一往情深，愿意为他付出所有，“虽九死其犹未悔也”。

但是，从风月宝鉴背面看，秦可卿作为“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隐指谥号“密”的废太子胤礽，是文本中正统之象征，虽然废太子胤礽终其一生都没能登上帝王的宝座，但在以他为正统之象征的文本中，他却是正统之王一般的存在，是永恒之王，自然，“梦全密”贾宝玉也具有永恒之王一般的寓意。

黛玉是“梦政密”[注2]，第三回回末总批指出：“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得仁又何怨”，悲夫！”，“梦政密”黛玉对“梦全密”宝玉生死不渝的爱恋，即对“密”的永不更改的挚爱，恰是“密”王身边一匹忠诚的骏马，为了心中永恒之王，奔腾不息，战斗不止。

绛珠仙子下凡时，已是末世，此时，正统之象征一一胤礽已死，非正统大行其道，正统一方只剩残影。她对“梦全密”贾宝玉的爱恋，即对其实已经消逝的政治之“密”的挚爱，是早已注定无望的“木石前盟”。

因为无望，所以她的一生充满泪水，但“潇湘妃子”之泪，并不是多愁善感之泪，而是亡国之泪。唯其无望，黛玉却用一生至死不干的眼泪去守望，才更显其悲壮。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黛玉就是《红楼梦》中的刑天，即使失去了头颅，也要顽强地作生命之舞、灵魂之舞。

作为末世永不言弃的英雄，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用一生的泪水将其实已经逝去的正统残梦，浇铸成信仰的丰碑。林黛玉至死不干的泪水，让我们看到了坚守的力量，但林黛玉在坚守的同时，其实还拥有超凡的能力、深远的机谋。

第十九回，贾宝玉因担心黛玉饭后即睡，睡出病来，胡诌了一篇故事一一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一个林子洞，洞里有一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议事，谋划为次日腊八打劫些果米，各耗子一一领令而去。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愿去偷香芋，它采取的方式是不直偷硬取，而是将自己变成个香芋，混在香芋堆里，暗暗用分身法搬运尽了。众耗不信，小耗摇身一变，竟变出一个最标致美貌的小姐。众耗都说变错了，小耗现形，嘲笑众耗没见世面，只认得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

说是胡诌，但作者“笔笔不空”，如果真以为只是胡诌，一笑而过，那就掉入“狡猾之甚”（脂批）的作者精心设置的陷阱。第十六回脂批指出：“凡用宝玉收拾，俱是大关键”，其实宝玉胡诌的这个故事正是由宝玉“收拾”的“大关键”，是作者借宝玉之口，暗写林黛玉，因此，宝玉一说完，黛玉就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

第四十三回，脂批指出：“一部书全是老婆舌头，全是讽刺时事，反面春秋。所谓`痴子弟正照风月鉴’，若单看了老婆舌头，岂非痴子弟乎？”故事里，“耗子亦能升座且议事，自是耗子有赏罚有制度矣”(脂批)，俨然就是一个小朝廷，老耗子就相当于皇上，耗子相当于朝廷中的众大臣。

再细思整个故事，扬州黛山上林子洞，很容易让人“心传神会”到是暗指林黛玉，本来就应该属于正统一方，但却变成老耗和耗子的天下，作者其实在暗示当今代表的是非正统一方，整个朝廷都是耗子；非正统甚嚣尘上之末世，是耗子当道之时代。“何今之耗子犹穿壁啮物，其升座者置而不问哉？”(脂批)，原因在于升座者即非正统之皇上，本身就是一只“名不正、言不顺”的大鼠。

但是，黑暗中并不是完全没有光明与美好，那个变成最标致美貌小姐的小耗，即林黛玉，才是真正的香芋，只是在不属于她的时代里，看起来是一只小耗而已，与十二钗正册关于林黛玉的画一一“四（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和关于林黛玉的判词一一“玉带林中挂”相呼应，脂批指出：“寓意深远，是非生其地之意”。

林黛玉所隐喻的家国政治之“密”，不但有正统性，而且又有才华，却生不逢时，生非其地，有命无运，正如脂批所说"可惜这样才情，这样学术，却只一耗耳。”而这只小耗虽年小体弱，却自道“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脂砚斋说“这三句暗为黛玉作评，讽的妙！”，因此，林黛玉柔弱多病，一味爱哭，只是风月宝鉴正面之“假”，她不仅拥有强大的战斗能力和战斗精神，还足智多谋。

历史记录了“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回故乡”的刘邦，但也没有让“时不利兮骓不逝”的项羽湮灭在时间的尘埃中，同样，品读红楼，我们也应永远记住悲情英雄黛玉，只不过她比自刎乌江的楚霸王更多了几分智谋，也更多了几分坚守的悲壮。

文本中，其实还有一首长诗，也是暗写林黛玉是哭泣的英雄。这首长诗就是第七十八回宝玉所作的《姽婳词》，这其实又是由宝玉“收拾”的“大关键”，不过在进入这个话题之前，先要探讨一下晴雯的寓意。

注1、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21《林黛玉一一末世哀歌，“九十春光”寓言》

注2、秦可卿作为“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隐指谥号“密”的废太子胤礽，是文本中正统之象征，与“通部大纲”（第五回脂批）之一的警幻实为同一人。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在梦中所见到的秦可卿“其鲜艳妩媚，有似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后依警幻之训，与秦可卿有了男女之事。脂批指出，宝玉太虚一梦“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惟批书者知之。”引梦、出梦皆出于秦可卿，作者的立意就是红楼一梦其实就是文本之第一正人贾宝玉的一场梦幻，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就是这一场梦幻的缩影，而引梦、出梦皆出于秦可卿，是因为秦可卿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在宝玉太虚一梦中，宝黛钗都与秦可卿完成比托。

在梦中与秦可卿有男女之事宝玉是完整版的秦可卿，可简称为“梦全密”；胤礽之谥号“密”，具有政治意涵，而黛玉身上隐藏了那么多“密”，作为秦可卿的一部分，她是秦可卿的家国政治，因此，她深具政治意涵，可简称为“梦政密”。“梦政密”黛玉具有政治意涵，“梦全密”贾宝玉当然也具有政治意涵。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欢迎关注我的头条号：少读红楼，为你讲述不一样的名著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