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美援朝后——我记忆中23军军部二三事

作者:苏峰

朝鲜战争停战以后,我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妹妹,数次往返于祖国与朝鲜之间。因为我父亲的部队,志愿军23军在朝鲜。

那时候我还小,四五岁,刚刚记事,但是,朝鲜的山山水水,日日夜夜,就像一张张底片,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面。

朝鲜的环境山清水秀,朝鲜的节气四季分明。

春天来了,漫山遍野盛开的金达莱。父亲乘坐苏联吉普车与司机,警卫员去军部开会,我也要去。军部驻地的山沟里面很多高大的梨树,树上满是盛开的雪白的梨花。长大后,每当我听见“喀秋莎”歌曲里面“正当梨花开遍天涯”,就想起朝鲜那满是梨花的23军军部。

返回的路上,吉普车在曲折的盘山路上绕来绕去,每当看见成片成片像红玛瑙一样的草莓在路旁翠绿的草丛里闪现,我就会大声喊叫,“停车停车!”然后就同警卫员叔叔一起下车摘草莓。

在朝鲜,小小的我跟着大人后面挖野菜,春天的荠菜,是我们的最爱。几十年来,从朝鲜开始,无论家在何处,每年春天挖荠菜包饺子,已成我家的传统。

夏天,是我和小伙伴们的天堂。淘气的孩子们都玩疯了,上树抓鸟,下河摸鱼。

一次,在用原木支撑的河岸上,费好大劲,将双手举过头顶的大石头投向河里面的鸭子的我,没想到,鸭子没砸到,自己被惯性跟着石头栽进河里,河里面全都是鹅卵石,摔了我一个鼻青脸肿。

好几天,我的脸是花的,因为东一块西一块,涂的紫药水。当时正好宣传科来家里照相,现在还有一张花脸的照片呢。

最丢人的一件事。初夏,我们几个孩子,吃完了驻地附近桑树上的桑葚,还是意犹未尽。一个孩子报告说,远远的田里面还有几棵大桑树,树上一定有很多的桑葚。于是我们五六个孩子排成一列出发了。大孩子打头,小孩子跟上,头上戴着美国鬼子的钢盔,走捷径,横穿老百姓的麦田。

近前看时,果然不虚此行,桑树上果实累累。我们纷纷爬到树上,吃了一个肚儿圆。不仅仅吃饱,而且用钢盔端着带回来不少桑葚,用印着“最可爱的人”的搪瓷杯子盛着,给弟弟妹妹吃。

每一个去的孩子,脸上、衣服上、手上都被桑葚染成紫色,人人都得意的不得了。

那儿想到,乐极生悲。我们前脚回家,老百姓后脚就来志愿军师部告状,说我们把地里快要收割的麦子给糟蹋了不少。

我清楚的记得,当孩子们穿过麦田时都特别兴奋,因为走过的麦田,被我们踩得向两边分开,形成了一条细长的甬道。在里面走,感觉是穿行在窄窄的战壕里,就像是志愿军叔叔在战壕里面杀美国鬼子一样爽。

谁想到,几个小鬼闯下大祸,糟蹋了庄稼不说,严重的是破坏了军民关系。

肇事的几个小破坏分子被从家里叫出来,站成一排,蔫头耷脑,就像是被志愿军俘虏的美国兵,听各个即是师首长,也是家长的轮流训斥。

两位身着勤俭节约的小面袄,铺张浪费的大裤裆,头上带着高高的黑色纱网做成的礼帽,脚上穿着白色橡胶前头上翘的船鞋,脸上留着长长的胡须的朝鲜老头儿,默默地站在师首长的身边,看着我们这几个淘气鬼挨训。

朝鲜的阿玛尼比阿爸吉多,除了朝鲜人民军和老头儿几乎看不见男人。

朝鲜妇女各个身手不凡,硕大的包裹,盆子,甚至罐子,毫不费力的顶在头上,行走自如。刚去朝鲜,着实被惊着了,以后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朝鲜人民军的首长经常来志愿军驻地与志愿军联欢,每次联欢都要唱歌喝酒。当时我们小孩都知道,朝鲜人民军爱喝酒,而且常常喝醉。

朝鲜夏天的月亮很大很亮,记得在月光下可以看小人书。

一次,我晚上要拉屎,跑到房前面的草地上,蹲在那儿,月光下,一切景物都是黑白颜色。

我一边拉屎,一边左顾右盼,害怕哪儿冒出一只大灰狼。本来就紧张,猛然间,一红一白两颗信号弹从驻地旁边的山上升起来,吓得我提着裤子就往回跑。

那时朝鲜的特务很猖獗,打信号弹是常有的事。

父亲一次指着一辆吉普车钢板上面的几处弹洞对我说,停战以后,在朝鲜,他差一点就光荣了。

一天,带着警卫员乘这辆车去军部开会的父亲,原本准备当天返回师里,会议结束后,因为有事留下,当晚只有司机一人返回。

汽车返程途中,在一个山坳里,遇到特务埋伏,吉普车被击中数枪,风挡玻璃被打的粉碎,后座与副驾驶座位均被子弹贯穿,幸好司机无恙,胡乱回了几枪,开车逃离危险。

想必是白天特务看见汽车过去,猜想晚上一定会返回,正好可以打个伏击

抗美援朝后——我记忆中23军军部二三事

大人们经常恐吓我们,万万不可以随便捡拾山上草丛里的手表,钢笔,糖果和小汽车,洋娃娃什么的玩具,那是美国鬼子飞机空投的,里面都是美国鬼子的炸弹,捡到的都会把手给炸掉,有的朝鲜小朋友就此丢了胳膊。

记得很清楚的是父亲的警卫员,小伙子看起来很精灵,空闲时喜欢创造发明。他从电台搞来电池,从司机班搞来汽车灯泡,还有不知道从那里弄来的成板的手电筒小灯泡,用一些电线东联西联。

我小时候不明白,只是在一旁看着他忙活。

长大后,在哈尔滨八一小学住校念书,六年级时,同学们从23军通信营搞来电池,用手电筒灯泡和电池,组装电池灯时,我才明白当年在朝鲜,警卫员在鼓捣什么。

抗美援朝后——我记忆中23军军部二三事

图上:左一为沈阳军区英雄 苏宁 小时候,右为哥哥苏峰 (编者注)

那时,朝鲜没有电,晚上点的是蜡烛和煤油灯,警卫员是想做电池灯用来照明。一定是因为文化程度不高,没有专业知识,我眼看见他不断的烧毁小灯泡,屡屡失败。

后来听母亲说,他竟然在通电以后,想用交流电给电池组充电,不想电线起火,他用双手灭火,被烧伤,差点儿引起火灾。

志愿军是供给制,大人和小孩都吃食堂。停战以后,祖国对志愿军的供给越来越好,副食种类越来越多。在朝鲜,我们家里就有一个志愿军用蛋黄粉罐头铁桶改制的大洗衣盆,我们小时候洗澡都靠它,回国后一直用到文革。

23军的前身是新四军,干部多数是江浙人,吃得比较精细。志愿军家属们经常去食堂帮助炊事员做饭。记得当时我最喜欢吃的一样饭,是用青菜,花生米煮的菜稀饭,小菜是煮五香花生米。

抗美援朝后——我记忆中23军军部二三事

回国以后,一是23军在黑龙江驻军,黑龙江不产花生;二是国家困难时期,吃不到花生,差不多忘记了那些味道了。

多少年后,条件好些了,一次,偶然吃到了煮五香花生米。啊!想起来了,这就是埋藏在心底里,那永远忘不掉的朝鲜味啊。

朝鲜的秋天,层林尽染,漫山遍野的栗子树,果实累累。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志愿军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帮助朝鲜老乡的秋收。战士们用长木棍将树上的栗子打落,我们跟着父母的身后,在山坡上蹦蹦跳跳,跑来跑去,帮助朝鲜老乡收栗子。

孩子们手里握着木棍,在像刺猬一样的毛栗子上反复敲打,成熟的满是尖刺的栗子壳在敲打下会裂开,一个个圆滚滚的栗子在木棍下面蹦出来。我们把栗子装进用稻草编织的草袋里,被志愿军送到老百姓家里。

文革时期,朝鲜电影里,地主用毛栗子,将穷人小孩的眼睛扎瞎,就想起了我们当年,帮助朝鲜老百姓收栗子的情节。

抗美援朝后——我记忆中23军军部二三事

图中为警卫员

当时的朝鲜,随处可见稻草编织的草袋子。装粮食,修工事,修公路,修铁路,架桥梁,河岸边到处都是装满土的草袋子。

秋天,每家每户都能分到不少用草袋子装着的朝鲜的苹果。记忆中还有一种纯绿色的苹果,果肉就像是木头,咬不动,实在难吃。

朝鲜的冬天特别冷,那是冰雪的世界。雪很大,积雪很厚。朝鲜多山,盘山公路旁边的悬崖上,常常能见到巨大的冰挂,像是凝固的瀑布,印象深刻。

那时候的汽车,没有转向灯,遇到路口,司机要用手来掰动汽车风挡玻璃后面的一个剪头标识。父亲坐在副驾位置,我坐在父亲的腿上,掰风方向标的任务自然就是我的

抗美援朝后——我记忆中23军军部二三事

乘着盘山路上行驶的吉普车,每个弯道处,司机总是要按几次喇叭,喇叭声声在山谷中回响。父亲问我,公路上没车没人,为什么还要按喇叭?我哪里知道。父亲随后向我做了解释。从此,4岁的我,就记住了车辆在拐弯处一定要按喇叭的道理。

一次,我们家乘坐的吉普车在公路上行驶,天黑黑,公路前方突然出现大片火把,驶近才看清楚,很陡的山坡下面的山谷中,月光下,白白的结了冰的河面上,有一辆黑乎乎的汽车,是一辆缴获美军的十轮卡掉下了山谷。两根钢丝绳拴在大树上横穿公路,几十个志愿军正在想办法向上拉汽车,很大的火把斜绑在周围的树干上照明。

吉普车过不去了,当晚我们住在附近朝鲜老乡家。

那是几间草房,屋里面很暖和,地是热的,晚上睡得很香。

第二天吉普车再次通过出事地点,一个人也不见了,山谷里的十轮卡也没有了。

又一年冬天,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妹妹,从山东邹县23军留守处去朝鲜看望父亲。火车在一个只有一小间房子的车站停下来,车站虽然很小,可是满是积雪的小小的站台还是被油漆的雪白的矮矮的木栅拦围起来,和我们幼儿园的栅拦一样。

下了火车,我们乘坐的是师部的救护车,人们在车廂里面对面坐成两排。天气极冷,人人嘴里面冒着哈气,车窗户全是冰霜,完全看不到外面。

救护车在积雪的山路上摇摇晃晃,开的很慢,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渐渐的,车里面的温度升高了,车厢上面的冰霜开始消融,我眼看着融化的水滴在车厢的顶部随着汽车的上下左右的摇动,那凝水不断的移动,逐渐变大,最后滴落,人们躲着水滴,地板变得湿漉漉的了。

最奇特的风景是冬天志愿军洗澡,战士们用去掉顶的汽油桶和大水缸,几个围成一圈,中间堆上木材,升起大火,木材烧的噼啪作响。一时间烟雾与水汽弥漫开来。我们小孩子知道,志愿军叔叔要洗澡了。

待水热之后,大人们脱光衣服,赤条条爬进水桶和水缸里,只见一个个人头露出水面,一边流泪一面洗澡,烟熏火燎的实在睁不开眼睛。看他们洗澡的样子,很是舒服和满足。

每一次洗澡,都是一整天,从上午到晚上。白天烟雾弥漫,晚上炭火通红。

就是那时候,我知道了什么是上风向,下风向。若是站在下风向,我和洗澡的志愿军一样,也被烟熏的要流眼泪。

我们小孩儿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志愿军的铁匠炉,看叔叔们打铁,一看就是半天,常常忘记回家吃饭。

上下翻飞的铁锤,叮叮当当的敲击,烈焰升腾的炉火,呼呼作响的风箱,在孩子们的眼睛里,铁匠炉处处充满了神奇和魔力。

打铁的志愿军,就像是魔术师,在他们的手中,白热化的铁条,在他们的锤打中,像面条一样的柔软,颜色由白变黄,由黄变红,最后变暗,经过淬火,闪着蓝光。

当时因为盖房子,架桥梁,打的最多的是扒钉和钢钎。钢钎用来开山采石;大大小小,尺寸不一的扒钉,又称巴鋦子,用来固定房架与圆木。

看叔叔们打铁是一种享受,两个人配合默契,很有节奏感,速度很快,一个扒钉一气呵成。

先把截好的烧红的钢筋两头打成四方形,并捻尖,然后两段对折成90度,乘热丢进水桶里淬火。不一会儿,就能打出一堆。

朝鲜基建的活永远也干不完,炉火永远也不熄灭,敲击声音永远也不停止,志愿军的铁匠炉是最吸引我们的地方。

数次进出朝鲜,影响很深的是那来回乘坐的,布满弹孔的火车车厢,成串的弹孔有粗有细,一看就是美国飞机扫射的结果。列车行进中,太阳光透过弹孔在车厢里投射的一串串光斑,也在慢慢的移动。车窗玻璃上的弹孔,四周有着放射状的花纹。

最可怕的不是铁路沿线两旁那随处可见的残垣断壁和炸得稀巴烂的火车头,火车厢,汽车的残骸。而是遍布铁路四周的炸弹坑。那些大大小小的炸弹坑,里面的积水五颜六色。大部分都是黄色和棕色,个别的是深红色甚至血红色,我当时无比的恐惧,一直以为那是人的鲜血。心里想的是,要多少人的血液才能灌满这些炸弹坑啊!

当兵到了部队,一次回家探亲和弟弟苏宁回忆起起朝鲜的往事,说起炸弹坑里面的血水,我们哥两个异口同声的说,那是铁锈的颜色啊!

炸弹坑里面有炸弹的破片,夏天,雨水灌满弹坑,弹片氧化生锈,积水会变黄,甚至变红。儿时的我们,哪懂这些。

我曾经问过父亲,1958年,23军回国,你们愿意吗?父亲回答说,哪能不愿意!

停战以后的几年里,志愿军在朝鲜的每一天,比打仗时还要累。朝鲜的男人都快打光了,志愿军成了主要劳动力,承担着重建朝鲜家园的重任。除了帮助老百姓春种秋收,所有的公路,铁路,桥梁,隧道,码头,工厂,城市的建设,都出于志愿军之手。

几年没回家了,谁不想念自己的家乡!谁不想念自己的亲人啊!

永远忘不了的是在朝鲜经常可以看到的,一座小山上,那一层层,一排排,一个个,排列的整整齐齐,半圆形的,用白灰刷的雪白雪白的,那是志愿军烈士的坟墓。像梯田,从山头层层叠叠一直到山脚。

朝鲜,这样的陵园很多,山是秃山,没有树,从上到下全是坟墓。

那时候我虽然小,但是心里知道,我们的志愿军在朝鲜,牺牲了多少人啊!

中朝关系缓和后,志愿军代表团去朝鲜祭扫烈士陵园。我欣慰地发现,电视中,志愿军烈士陵园的坟墓,与当年我看见的还是一模一样,圆圆的,白白的。不同的是,坟墓之间有了松树。五十年过去,树已成荫,松树已经有碗口粗细了。

看来,朝鲜的老百姓并没有忘记两国人民用鲜血凝成的友谊,并没有忘记那些埋在异国他乡的志愿军烈士啊!

多么想再回到朝鲜,看看那照片里面,门前栽着两颗松树,我们曾经住过的石头房子啊!

多么想再回到朝鲜,看看那些保家卫国的,牺牲在朝鲜的志愿军烈士啊!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3-16

标签:军部   草袋   警卫员   弹孔   桑葚   朝鲜   志愿军   吉普车   美国   树上   炸弹   老百姓   司机   父亲   体育   汽车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4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