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苏轼《水调歌头》，需要避开一个又一个坑，才能见到真东西

作为四川人，理所应当好好读一下苏轼的诗词。然而就像所有四川人一样，苏轼善于隐藏自己的心思，是不太容易读得懂的。

苏轼有几首词，可以列入中国诗词的顶尖作品，比如《念奴娇·赤壁怀古》，比如《江城子·密州出猎》，比如这首《水调歌头》。

这首词究竟好在哪儿呢？我们从头说起。

这首词还有个题记：丙寅中秋，欢迎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首先中秋。这篇文章的读者100%都知道，中华民族的所有节日都是具有特殊寓意的，而中秋的寓意就是合家团圆。所以这首词应该和团圆有关系。

这当中还有两个重要地方，一个是欢。昨天晚上过得特别开心，喝了一夜的酒，醉到东倒西歪。但是还没有失去意识，因为还能填词。

子由，是苏东坡的弟弟苏辙的字。唐宋八大家当中，苏家最霸道，占了三个名额。就是苏轼和他的老父亲苏询，还有他的弟弟苏辙。这里所怀念的就是他这个弟弟。

现在我们进入正题。明月几时有，一般认为这是一个倒装句，按正常逻辑是几时有明月，就是什么时候才会有月亮呢？这就奇了怪了，你不是在中秋佳节喝酒吗，不是喝了一整晚上吗，一整晚那就是月亮升起到月亮落下这一长段时间，为什么还要把酒问青天，也就是举着酒杯问苍天？我们只能认为，他这一次过的是一个没有月亮的中秋。应该是阴天吧，如果是下雨的话，他的心情会很差的。

总体来说，这首词从字句上讲，都是比较简单易懂的，没有生涩的词语，也没有用什么典故，就是口语化的句子，连四川方言比如龟儿子都没有。就比如下一句：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也很好理解。在神话传说中，神仙住在天上，他们也有巍峨宫殿，也有人情来往。人间是丙辰年中秋，那么宫殿楼阕鳞次栉比的天上，现在又是何年何月呢？

到这里，苏轼就开始张狂起来了：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能够乘着风上天的，那肯定是神仙了。而且他说的是归去，也就是回去的意思，言外之意就是，他本来是天上的神仙，不过现在在人间而已。然而你这个神仙厚着脸皮在人间干什么？这个假老练，又给自己编了一个理由，说是天上的宫殿房子之类的，都是玉做的，玉性寒，而且天又在很高的地方，怕自己经不住冷。

有人认为苏轼自认是文曲星，所以用了“归去”两个字，老严个人觉得老苏没有这么自恋，他也就是写这首词的时候稍微有点狂而已，平时是非常稳重的一个人。

琼和玉意义差不多，都是美玉的意思。楼和宇的区别在于，楼指的是整座分层房子，宇专门指房顶。这几句连起来的意思是：我本来想乘着风回到天上，又害怕那美玉做的宫殿，而且建在很高的地方，我经不住寒冷。

理由找到了，接下来是继续发挥。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如果在天上跳舞，戏弄一下清辉照出来的自己的影子，哪里比得上在人间呢？这里如果讲得深一点，应该是用了李白《月下独酌》的意境“我舞影凌乱”，当然你要说没有用也可以，无伤大雅。总之在苏轼的心里，就算他人在天宫里，空中也还有月亮，也还能照出影子来。

下阕。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这写的是月光、月亮。月亮在自东向西走，从红色的阁楼上转过去，一直到比雕花的窗户还低；月光照进房子里来，照到了一个无眠之人。蒙太奇的手法，一句一个景，又互相关联。既然月亮是转过来的，现在已经到西边的山顶了，这样才能照到人。也就是下半夜了，这个人竟然还没有睡着。这个人是谁呢？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这是整首词中最难理解的句子，其实也没有多难，意思是说：月亮不应该对人间有什么怨恨吧，可为什么总是在分别的时候才圆？这个分别的时候，不是指的两人分手的时候，而是两人天各一方的这种状态。词到了这里，竟然开始埋怨起了月亮。这又是谁在埋怨呢？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这些句子明白得跟白开水一样：生而为人总是有悲欢离合的，作为月亮总会遇到阴天晴天，总会有圆的时候和缺的时候，这些事情是自古就难以周全的。

问题在于，上面又在无眠又在埋怨，这时候忽然开始劝自己了吗？这就要站在逻辑上去分析了。下阙的前面两句，是苏轼想象的昨天晚上别人的情况。想象的是谁呢？因为题记里面说到了“兼怀子由”，这就非常明白了，是这个大文豪在怀念另外一个大文豪，也就是他的弟弟苏辙。自己怀念了，自己又去劝说，告诉他人生在世肯定是有悲欢离合的什么什么的，这个痴痴的样子，真是让人可怜。

然而他还继续可怜下去。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里的人指的是人情，只要情谊长久。当然也可以这么理解：人长久指的是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活下去。这两种理解，读者可以挑一个自己喜欢的，都不妨碍全局。婵娟本来指的是美丽的女子，有人认为比喻为美丽的月亮，老严认为就指的是抽象的美好，或者说就是好，你好我好大家好。愿是一种祝福，一种期望，苏轼希望这两个大文豪平平安安，大家都好。

因为字词实在是没什么难度，以上分析都有些多余。不过在分析的同时，我们已经涉及到了这首词的主题，那就是怀念自己的弟弟。当时跟现在不一样，5G网络还没有安装好，无法聊微信视频，甚至无法打电话报个平安，所以在这本该团圆的日子里，就只能东想西想，而这些想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这就是对他的浓浓思念。

然而这只是表象。作者在题记当中说，晚上是喝得很嗨的。所以这一首词其实是写了一种狂欢后的寂寞，一种聚会后的孤单，一种酒没有压住反而爆发出来的凄凉。而这种寂寞孤单和凄凉，是寄托在怀念弟弟的身上体现出来的。也就是说怀念弟弟并不是他最深的心情。

四川人的性格就是这样的。说出来的不一定是他想的东西，必须要结合方方面面去分析，才能达到他的内心深处。

顺便介绍一下，老严就是四川人，具有四川人的所有缺点。

当然苏东坡跟老严相比，他和其他所有四川人一样，性格有非常优秀的一面。他很有韧性，在官场上经历了大起大落，依然保持初心不变。他很稳重，作为保守改革派的代表，为当时的社会贡献了不少力量。他很幽默，在朝廷讨论人死了到底该什么时候哭的时候，居然说了一个笑话：“这都是叔孙通这死鬼规定的。”更主要的，他不愁吃穿。

还是回到词上来吧。这首词读了之后给人印象非常深刻，除了那明白如水的句子之外，还有那清新淡雅的语气，感觉就像这个一点架子都没有的大文豪正坐在你身边跟你说话一样，非常亲切，距离非常近，让你很乐意接受。此外就是塑造的那些景物意象，都是朦朦胧胧的风格，就像一幅幅水墨画。连读到“转朱阁”这句的时候，人脑子里面出现的都不是鲜红色的阁楼，而是沐浴着月光的暗红色。

总体来说，这首词被所有人喜欢，不是强制性的，而是因为它句子的亮度、语气的淡雅、景物色彩的统一度和动静结合、主题的深度，共同组成了一枚玲珑可爱的艺术品，让人爱不释手。关键之关键还在于，对诗词艺术喜好程度不同的人，对这首词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但都集中于两个字：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