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难归思旧梦，亲恩默念想当年——追忆我的姥姥

屈指算来，离开故土已经三十多年了，光阴荏苒，岁月悠悠，当年咿呀学语的乳臭小儿早已是娶妻生子，满脸胡须了，年过而立的我，再也没有回过故乡，然而，在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山村里，最让我牵挂的，还是那年过耄耋的姥姥，我一生中最亲近、最敬爱的老人。

我出生在济南南部的一个很偏僻的小村庄，青山隐隐，幽木成林，红壤肥沃，梯田纵横，由于妈妈也生在这里，这是他们共同的故乡。姥姥的一生充满坎坷崎岖，盘点岁月长河里的珠花浪卷，有快乐，有痛苦，有悲喜欢歌，有长吁短叹，更多的，是对儿女的牵挂和对我，一个小外甥慷慨无私的爱。

平阴农村石头房子

姥姥出生在离我故乡只有十几里的小镇，相比于故乡，那却是一个“大城市”，而姥姥的祖辈，应该也是一个殷实人家，类似于“富农”，家有良田片片，衣食无忧。她属牛，生于阴历四月十二，老辈人说：四月的耕牛，受苦的命。初春时节，草芽初萌，阡陌纵横，耕牛忙的昏天黑地，吃不饱，睡不足，只有辛劳伴一生。这句话就像谶语，象魔咒一样箍住了她，纵观其一生，竟真的像一条耕牛，辛苦操劳，鞠躬尽瘁，贡献出自己的一切。

姥姥年过花甲时拍摄于泰山

总是无法可想。姥姥有子女六个，三男三女，而妈妈正是老大，虽然年纪幼小，妈妈却很早就担当起看弟弟的责任，毕竟孩子太多了。五八年大炼钢铁，家里的铁锅抛入红炉，孩子们嗷嗷待哺，家里却是粒米皆无，当时二舅还在吃奶，全村人都去吃大锅饭，连树叶儿也捋得一干二净，地瓜田里掘地三尺，连个芋头毛儿也难寻觅，哪里有奶水儿出现呢？舅舅终于挨了饿，谁也不知道怎样渡过难关，反正今天的二舅整整比小舅矮一头，能够长成这样，也要感谢苍天照顾。

在我出生前的半年，家里出了一件大事。本来姥爷的身板硬邦邦的，一日三餐风卷残云，百斤磨盘力拔而起，平时还好多饮三杯，限于条件艰苦，用粮食换来最劣质的烧酒，日积月累，喝坏了身子。某日身体不适，竟然粒米未进，高烧不退，当时大舅在临沂参军，特地请假领姥爷去济南化验，回来时却只字未提，只是说：是胃病，不碍事。姥姥心里没底，暗地里拉舅舅询问，大舅口未先开，眼眶儿早已红了，握住姥姥的手，眼泪扑簌簌流个不止：“娘啊，医生说，准备后事吧，是胃癌，到晚期了，来得太晚了。”姥姥一听，头都懵了，口里念叨不停：“怎么会，怎么会，这身子好好的，前日还能喝一斤面条？”从哪以后，大家心照不宣，谁都不惹姥爷生气，而姥爷渐渐不能吃饭，虽然大家都瞒着他，但姥爷心里门儿清，他默默忍受着钻心地疼痛，一声不吭，看着晃来晃去的几个孩子们，大的还没结婚，最小的还只有八九岁，望望忙前忙后的妻子，无限心酸感慨涌到心头，这真是生离死别啊！

国庆时节，我出世了，七斤半，又白又胖，健康可爱，也是姥爷家里第三代的头一个孩子。姥爷姥姥喜得合不拢嘴，所有的不快和痛苦似乎都已烟消云散了。姥爷看着襁褓中明睁大眼的我，语重心长的对姥姥说：“你呀，要用心看好这个孩子，他可是咱们的希望呢！”姥姥含泪暗应“知道，知道”。苍天无眼，命运无情，在我只有四十多天的时候，姥爷终于撒手人寰，去了另一个世界。从此以后，只有四十出头的姥姥，即将面对年轻少壮的六个子女，度过她辛苦操劳的后半生。

没有想到，姥爷去世，只是众多不幸地开始，在接下来的岁月里，更多的苦难和挫折接踵而至，就像唐僧师徒经历的重重磨难，一次次考验着姥姥的承受能力。在我八九个月的时候，因为病毒传染，闹了一次大病，两条小腿冰凉，站立时摇摇欲坠，年轻的妈妈整天以泪洗面。姥姥看在眼里，疼在心头，不但经常帮我找奇方异药治病，每到夜晚，姥姥总是把我冷若寒冰的双脚暖在怀里，一次次的揉搓，一次次的热敷，希望能够有奇迹出现，今天我能够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迎风潇洒，真的要感谢当年姥姥无私的奉献和疼爱。

姥姥在平阴农村留影

不仅如此，作为姥姥的第一个外甥，她总是把好吃的、好玩的留给我，平时走亲串友，参加喜宴，姥姥总是拖油瓶似的带着自己馋嘴的外甥，四处揩了油去。到了吃酒席的时候，姥姥心疼的把肉块鸡胸夹过来，满含深情的看着我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眼中的泪花儿悄然坠地，嘴里喃喃说道：“乖孩子，吃吧，吃个够。”我总是象万金油一样沾上姥姥，每到放学时刻，尽管妈妈家和姥姥家同住一村，总是千方百计的往姥姥家去，好像猫儿闻到腥味儿一般，赶也赶不走。

因为儿时博闻强记，脑瓜灵光，总是在班里名列前茅，我也成了姥姥的骄傲，想起稚气未脱的儿时自己，摇头晃脑，振振有词的为姥姥描述书本上的大千世界和空想中的玄妙宇宙，姥姥一边听，一边笑呵呵的点头，说外甥真聪明，长大了一定有出息。

农村老屋

每当酷暑的夏夜，虫声唧唧，灯黄如豆（那时还要点汽灯），我趴在小桌上写作业，背古诗，姥姥慈祥的为我打扇驱蚊，窗外凉风习习，天上繁星点点，每一次用功太累，不由得进入梦乡，姥姥再把我小心翼翼的抱到蚊帐里去，一个人度过那漫漫长夜。听妈妈说，在我们全家离开故乡的时候，姥姥整整瘦了一圈，见人也无精打采，几天没有一丝笑意，为外甥精心准备的点心、糖果，虽然已经发霉变质，依然舍不得扔掉，她一个人坐在炕沿上，花白的头发早已飞满双鬓，密密的皱纹爬上额头，嘴里不知的念叨：“顺利啊，放学了没有，姥姥给你留了最好吃的糖酥，一会过来吃吧！”我知道后如倒了五味瓶，酸楚异常。

接下来的几年，就是几个舅舅和姨的婚事，让姥姥操碎的心。三个舅舅还不错，一个个平安走入婚姻，过上了滋润的小日子。小姨升了校长，也有了不错的归宿。只有大姨，先是订婚的对象在部队上因公殉职，成了烈士，眼巴巴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变成了黄土一抔，没办法，只好又与那人的弟弟订婚，也很精爽。在为大姨出嫁的前夜，大家忙前忙后，把所有结婚的东西准备停当，新娘子身材高挑，面容白皙，真是一表人才。姥姥却心神不定，郁郁寡欢，在大姨即将上花轿的瞬间，姥姥想想那未过门的苦命女婿，竟然嚎啕大哭，泪水如飞雨般喷薄而出，弄得大家都很哀伤。

大姨走回来，按住母亲的肩膀，强作欢颜的抚慰道：“娘，别这样，今天是女儿结婚的日子，别哭了。”姥姥好一会，才慢慢止住哭泣，语重心长的说：“季秀啊，前几个孩子结婚，我从没有伤心过，可今天你这一走，我总觉得不是滋味，你去吧，好好过日子。”这件事就像一枚哑炮，沉重的压在姥姥心里，让她心绪难平。

果不其然，六年后，大姨夫在一次龙卷风中意外的被一块门条石所伤，不治身亡，好像姥姥的经历又复制在大姨身上。现在想来，好像在出嫁时姥姥已有预感，做母亲的心哪，好像什么都知道。无可奈何，大姨只好另寻佳偶，尽管如今她们又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可姥姥总是一回回的数落，唉，季秀啊，苦命的孩子噢，我那五个孩子，也没有你一个操心。

平阴农村的故乡

虽然我们全家离开故土，但是作为长女，母亲回家的次数总是很多，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工作忙碌，一到回家的日子，，母亲总是在超市里疯狂采购，好像要把整个商店都买下来送给姥姥才算尽到孝心，身材不高的母亲长途跋涉、倒车转路，大包小包，肩扛手提，一旦看到姥姥的笑容，好像一切忧愁烦恼都忘却了。一见面，姥姥总是问长问短，打听我们弟兄三个的消息，特别是我这个乔外甥，姥姥最放不下的心头肉。在我谈恋爱的那段时间，由于看得眼花缭乱，六神无主，我专门让妈妈从几百里外的山村请来了姥姥，让她给我掌掌眼，拿拿主意。正是在姥姥的大力支持下，我与妻子喜结良缘，组成了幸福的家庭，疼我的姥姥，在她年过古稀的高龄上，又帮我做了一次媒人。

2006年春，我在弟弟的喜宴上听到了姥姥偏瘫的消息，当时她已年过八旬，听说当时很突然，发病后急速往医院赶。由于病情严重，她已经完全人事不省，五六个子女闻讯后蜂拥而至，忙前跑后，一个个心急如焚，医生也多次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尽管如此，顽强的姥姥竟奇迹般的抵抗住病魔的侵袭，一次次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给已经准备后事的姨和舅意外的惊喜。

一周后，我特地奔赴医院，见到了病状上骨瘦如柴的姥姥，一听说我来了，本已经神志不清的姥姥用尽全身的力量，睁开迷离的眼睛，朝我的方向看来，嘴里哝了哝，却说不出一句话。可能是病毒侵入了她的神经系统，很多轻而易举的事到现在都已经勉为其难。看到病得已经没有人形的姥姥，我的泪花扑簌簌洒落不停，嗓音也已经呜咽了，我最亲爱的姥姥啊，外甥来得晚了，真希望能够有扁鹊回春的妙手，能够使您恢复健康，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姥姥抱着我的女儿合影（18年前）

感谢上帝，我最敬爱的姥姥，现在已经能够坐在轮椅上了，她还是那样精神矍铄，明晰事理，和三个儿媳轻言慢语，共话桑麻，只是再也不能够忙前跑后，收拾家务，喜爱干净的她多么的着急啊！尽管如此，我还是要祝福她老人家安享晚年，幸福快乐。尽管我身在异乡工作繁忙，不能够经常去看望她；尽管我一度走出婚姻的围城，也曾让年迈的姥姥牵肠挂肚；尽管我的女儿放了暑假，欢天喜地的拿着奖状去给老姥姥炫耀；尽管姥姥家已经是四世同堂，成了一个多达四十几人的大家庭，子孙满堂，其乐融融，我还是要深情的说一声：我最亲爱的姥姥，祝您一生平安，健康长寿！

昨夜星辰昨夜风， 岁月如歌念故城

儿时恩情何时报， 春花凋落秋花萌

卅年久别乡邻久， 一腔亲情泪眼中

老人曾把甥疼够， 小子亦思姥恩浓

乳羊跪母吸精血， 幼虎别亲啸长声

雏鸡破壳偎旧巢， 新鸽振翅聆鸟鸣

远隔山村八百里， 近闻长者四季容

话筒不舍听问候， 书信留字写悠情

八旬历经沧桑史， 四世共敬老寿星

儿孙满堂绕膝乐， 子女成群乐门庭

半生辛劳半生苦， 三秋牵挂三外甥

稚童已壮子离离， 宝贝成人须丛丛

满鬓飞霜青丝雪， 快步如飞再难逢

梦里挂念心怏怏， 关山阻路意松松

我愿身生双飞翼， 脚踏青云敬香茗

偷得蟠园长生果， 愿您一啖返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