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 | 明代流派印章崛起的四大特定因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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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流派印章崛起的四大特定因素(下)


韩天衡

可是,伴随着石章的广泛采用,印谱的汇辑也进入了一个春笋逢雨的勃发时期。隆庆辛未(1571),上海顾汝修以家中三世所蓄古印约有一千八百钮,辑成《集古印谱》,开创了以秦、汉原印钤拓成谱的先河。读、摹此谱,如亲炙古人教诲和传授,为印人成功地借鉴汲取秦、汉印的真谛,提供了精湛的范本。顾氏《集古印谱》对印坛及社会产生的影响是出乎意料的巨大,以至于“家摹人范,以汉为师”;赵宧光亦称“及顾氏谱流通遐迩,家至户到手一编”,真是盛况空前得令人吃惊,足见甘旸“隆庆间,武陵顾氏集古印为谱,行之于世,印章之荒,自此破矣”的论说决非溢美之词。朱简则更明确地指出,“迨上海顾汝修《集古印谱》行世,则商、周、秦、汉杂宋、元出之,一时翕然向风,名流辈出”,直认为是一部印谱,扶育了一代有成就的印人。自顾氏《集古印谱》问世,集辑印谱的风气大盛。在至明亡的约六十年里,以原印钤拓的大型印谱还有范大澈的《集古印谱》,辑印三千六百余钮;郭宗昌的《松谈阁印史》,辑印九百三十余钮。三部印谱计存古印五千三百余钮,这些印谱的推出,对印坛的影响是不难估量的。在此时,印人集积秦、汉古印印蜕的风气也是 炽烈的,如江都张学礼,仆仆风尘,远游齐、梁、燕、赵间,积印蜕七千余方,择其中三千方,倩篆刻名家吴丘隅、董玉溪、何雪渔、吴岭南等十余人逐一篆刻,历二十年,于万历己丑年(1589),成《考古正文印薮》一书。这类依样画葫芦地摹刻秦汉印的印谱,据笔者不完全的统计,截至明亡,即不下于二十八种。这类摹刻印谱,难免“优孟衣冠”,只算得是下原印钤拓一等的参考资料。然而,摹刻的本身却是造就出色印人的最佳手段。诸如苏宣在《秦汉印范》一谱中,就摹刻了秦、汉印近九百方;甘旸也摹刻了一千七百余方古印而辑为《集古印正》;赵宧光摹刻的秦、汉印亦逾二千多方。明代的印人,都有临摹大量秦、汉印的扎实基本功。

艺术恰似一条上下环节相扣的金色长链,重复不得,割断不得,不承认、不努力对以往先贤积蓄的成果作诚实地借鉴,就不会获得延续性的新成果,就会自我“脱钩”于这条金色长链之外,尽管可以自鸣得意,而事实上则一无所成。从这个意义上讲,魏、晋以后直至宋、元的印坛,正是吃了这个亏,它们客观上摒弃了秦玺汉印的优良传统,而恰恰是被秦汉优良传统所摒弃,无源无本,成为中国篆刻史上灰暗的时代。明代印人的尸祝秦、汉,正是魏、晋以降任何朝代都未曾有,也不可能有的复古浪潮,“脱钩”而再“挂钩”,把属于这个时代的一环,老老实实地回扣到那金色长链上去,从而吸吮到秦玺汉印里无穷无尽的丰厚艺术养料。文人的好古敏求,意与古会,心存精湛的秦汉印,手握易刻的青田石,心手相应,构成绝诣。这自然地成为明代流派印章拔地崛起的巨大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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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印论:量多而质高的印学论著,对流派印章的勃兴,具有启迪和指南的作用。

元代吾邱衍所撰《学古编》,历来被视为印学论著的滥觞,而就篆刻学角度观察,它在理论上尚处于初级、萌芽的阶段,考其内容也重在说篆、论篆而肤于论印,这当然是毋须苛求于古人的。

实践与理论,似搏击飞翔的鸟之双翼,互为依存,互为鼓动。明代流派印章的出现和业有大成,正是跟当时印学研究相关联的。如果说,印章在当时与秦汉印一脉相承,那么印学理论却是一个自我探索着的新兴学科。就笔者寓目的印学论著而言,在论述篆刻本身的理论上,明代是整个封建社会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可观的时期。且不论见于明代印谱里多达数百则的以序跋形式出现的论文,自徐官于1569年著《古今印史》一书,有分量的印学著录即逾二十部。其中朱简历十四年,殚精竭虑,研究了一万多方古今印章,于1611年成《印品》一书。新都徐上达于1614年著《印法参同》一书,浩册繁卷,达四十二卷,充分显示出这班印家超人的才智和深邃的见地。诸如,朱简的《印品》一书,首创论点与论据(印作)相引证的编排法,文图并存,互为发明,该书涉及到玺印的考证,篆法、章法的研讨,辨析印作的真赝,评论印作的优劣,论说犀利,颇饶胆识。徐上达以“尝闻篆刻小技,壮夫不为,而孰知阿堵中固自具神理之妙,犹自寓神理之窍,正不易为者也。乃今人好人习,异轨分途,无人乎引法以缩之,终于未正;无人乎授法以进之,终于未精”的宗旨,撰《印法参同》一书,此书论述篆刻技艺,体察入微,授人以法,晓人以理,全书充满着生动朴素的辩证法,足以使有清一代的印学论著见绌。

明代的印学理论,从篆刻学的范畴去考察,则是一个相当完整的体系。其从印章技法的篆刻、章法、刀法,艺术作品的情调意趣,乃至于摹刻古印、创作态度、艺术批评、继承与创新等诸方面都有不平凡阐述。

诸如,在篆法方面,赵宧光称:“不会写篆字,如何有好印?”程名世称:“图书之难,不难于刻,而难于篆,点画之中,尽态极妍,曲臻其妙。”沈野则指出:写篆配篆不能投机取巧,走旁门横道,“以奇怪篆、不识字藏拙,去古弥远”。何震尝称“六书不精义入神,而能驱刀如笔,吾绝不信”,简直是对无视篆法者的论战口吻。他在《续学古编》里还总结了笔法上的“三害”。朱简对于汉代的摹印篆,则有灵活而入情的见解,他说:“破体移东就西,变异取彼代此,变省则隶变而微似减,反文则似悖而实有章,此字中结构之大概也。”由篆法到配篆,徐上达还详细地论述了方与圆、欹与正、动与静、肥与瘦、工与写、粗与细、主与次、老与嫩的相互关系。诸如此类的论述,强调以篆法的严肃性和相对的灵活性、变幻性来保证篆刻的艺术性,确实是治本之法。

诸如,在章法方面,徐上达称:“字面有正、有侧、有俯、有仰……窃以为字之相集于一印,即如人之相聚于一堂,居左者须令顾右,居右者须令顾左,居中者须令左右相顾。至 于居上者,亦须令俯下,居下者,亦须令仰上,是谓有情。得其情,则生气勃勃;失其情,则得委形而已。”值得指出的是潘茂弘于《印章法》中提出了“空处立得马,密处不容针”章法上疏密虚实对比的理论,这一理论,正是世人熟知的邓石如“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容透 风,计白当黑,妙趣乃出”至理名言的原始雏形。

诸如,在用刀方面,陈赤已有“借势刀”“空行刀”“徐走刀”“救敝刀”等相当专门的刀法术语,继之又有用刀十三法、十四法、十九法之说。这类归纳固然是必要的,它标志着对用刀 技法探讨的深入,然不免有就法论法、玄虚黏着之感。徐上达对用刀从视觉上作了别致的论述,他说:“刀路中心本深,再观之,忽疑虚耸;两旁本浅,久视之翻觉下削。是笔虽扁贴印面,文徵明用印而其象却似滚圆,斯称神功。”篆刻的用刀与书法的用笔,都一样地追求点画的圆浑而具质感。此外,朱简更高屋建瓴,提出了“使刀如使笔”的见地。他还称:“正锋紧持,直送缓结,转须带方,折须带圆,无棱角、无臃肿、无锯牙、无燕尾,刀法尽于此矣。”并力矫俗说:“若刻文自小修大、自完修破,如俗所谓飞刀、补刀、救刀,皆刀病也。”何震亦从实践中总结了用刀方面的“大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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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徵明用印


诸如,在陶冶情调、意趣、修养方面,周应愿的《印说》和沈野的《印谈》,均注重于将“雕虫小技”上升到文学高度加以研讨和评述。特别是沈野还强调:“印虽小技,须是静坐读书,凡百技艺,未有不静坐读书而能入室者。”以读书来加强印人的艺术修养,是十分中肯而重要的意见。

诸如,在摹秦、汉印蔚成风气的当时,徐上达有针对性地指出:“人有千态,印有千文,吾安能逐一相见摹拟?其可领略者,神而已。……是故,有不法而法自应者,亦有依法而法反迷者。”因此,要清醒地对待摹印,“善摹者,会其神,随肖其形;不善摹者,泥其形,因失其神”。总之在于以形写神,得其义理。印也非古即好,唯古为高,为了克服精粗不分的盲目摹刻,朱简则警告学者:“古印虽见诸家刻谱,非得铜玉真迹印越楮上者不摹,刓缺磨损者不摹,偏枯叠出者不摹。”

诸如,在继承传统方面,摹古固然能获得摹秦汉印的妙处,可是也能抹去个人乃至时代应有的风貌。参可补人,也可伤人。事物总是有着如是的两重性。针对明代由摹古陷入泥古的倾向,机敏的王穉登即指出:“《印薮》未出,坏于俗法;《印薮》既出,坏于古法。”他感叹盲目崇古之风,敲起了不可入俗、不可泥古的警钟。而作为印人,苏宣则从积极的角度,振臂疾呼要化古为今,推陈出新。他说:“如诗非不法魏、晋也,而非复魏、晋;书非不法钟、王也,而非复钟、王。”他认为对秦、汉印,可“法”而不可“复”,“法”者法其心,“复”者复其貌。学习传统贵在“始于模拟,终于变化”。摹拟只是习艺的初级阶段,变化才是习艺的高级阶段;摹拟只是习艺的手段,变化才是习艺的目的。总之,摹拟只是为了变化,为了变化而摹拟。忘却变化的摹拟,即便是摹拟一辈子,即便是可以乱真秦、汉,讲到底,在求艺之路上也只是有“始”而无“终”。这些见解是既精且新,很有指导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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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如,在创作态度方面,明代印学家的论述也颇详赅。潘茂弘认为,“得意千方犹少,失意一方疑多。得意处多在快活中想来;败笔处,还是忙中落墨”,强调治印要持严肃、审慎的态度。沈野的说法则更是具体,“每作一印,不即动手,以章法、字法往复踌躇,至眉睫间隐隐见之,宛然是一古印,然后乘兴下刀,庶几少有得意处”,可谓是熟虑深思、九朽一罢了。

诸如,在艺术批评方面,明代也是一个活泼而甚少迷信的时期,评述大胆,直言谈相,恳切中的,而无明显的宗派情绪。在这方面,朱简是一位杰出的代表。他的评说,直言谈相,犀利而坦率,对于明代流派印章的开山鼻祖文彭,在肯定之余,也有批评,“寿承朱文杂体,自是伧父面目”。对于名满天下,片石与金同价的何震,他认为:“其应手处,卓有先民典型,而亦不无屈法。”他撰《印品》一书,列谬印一目以诫后生,而其中就有不少篆刻名流的印作,包括何震的印作。

此外,明代印人对于古玺的断代、古印的考证、古代文字的训诂等方面,都进行着力所能及的认真地探索。马克思主义认为:理论发源于实践而又负有指导实践的使命。出现于明代的史无前例的印学理论所显示出的广度、深度、力度,正表明了明代流派印章取得的非凡成果;而这些理论又宛如为航行于浩瀚汪洋的方舟,提供了“海图”,按上了“罗盘”,使崛起而更新的明代篆刻艺术,向着遥远而令人神往的艺术彼岸奋进。

综上所述,篆刻艺术由铜印时代进入石印时代,学识渊博的文人成为印坛创作的主体力量,对古代周、秦、两汉优良传统的借鉴和发展,涌现于印苑的具有真知灼见的大量印学理论,遂使明代流派印章为印起八代之衰的光辉时期,成为有大影响于后世的领衔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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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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