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三曝咸鳓鲞》

大道至简,大味必淡,但到了宁波人口中,大味必咸。没什么好商量的。


沈嘉禄:《三曝咸鳓鲞》

(上海弄堂人家大热天在外面搭只小台子吃晚饭,陈刚毅摄)


今年夏天有点反常,“烟花”过后,仍然又热又湿又闷,外面稍许走几步就大汗淋漓,在家坐着看奥运直播吧,如果不开空调,根本就不能活。但空调房里呆久了,也容易出毛病。在这种气候下,大多数朋友的胃口都不佳,这个时候我们上海人就希望面对一碗泡饭,一碗干煎咸带鱼,再加一小碟肖山萝卜干炒毛豆子。

在我茁壮成长的火红年代,弄堂人家一年到头要与咸鱼打交道。咸鱼是清贫生活的安慰,是计划经济条件下老百姓尚有能力获取的美食。夏天吃泡饭,过饭小菜首推咸带鱼。咸带鱼外观的差强人意,但治净后揩干水分,斩段油煎,过泡饭过粥真是没有闲话了。咸带鱼一般不大新鲜,有一点点“馁”味,但上海弄堂里的男女老少并不厌恶这种味道。相反,如果没有这股味道,心里倒会不踏实。还有一种黄鲒,赛过小黄鱼的表弟,体小肉薄多刺,非得油煎至微焦才能连骨带刺一起嚼食,也是平民的恩物。现在黄鲒在小菜场里看大不到了,不知什么原因。


沈嘉禄:《三曝咸鳓鲞》

(这就是黄鲒,油里炸炸,也是过泡饭的神器,网络图片)


“龙头烤”是宁波人的专利,这厮体内水分很高,渔民收获后加大量海盐腌制,晒至干枯如篾竹片,可以贮存久远。来到上海后,隔壁的宁波老太就取油煎或浇素油清蒸,可以送糙米饭两大碗。我家也常常分获邻居相赠的“龙头烤”,妈妈的反应不那么热烈,因为油煎龙头烤需要大量食油,那时的食油要凭票供应。偶尔为之,印象深刻,爱上它不需要理由,就一个字,咸,如果再加一个字:鲜。

大道至简,大味必淡,但到了宁波人口中,大味必咸。没什么好商量的。

现在饭店有新鲜“龙头烤”应市,美其名曰:“九肚鱼”,也叫“豆腐鱼”,上浆挂糊后入油锅炸,撒花椒盐趁热吃,外脆里嫩。


沈嘉禄:《三曝咸鳓鲞》

(这是饭店卖的九肚鱼,晒干了就叫龙头烤)


我们家经常吃的是咸鲞鱼。咸鲞鱼是俗称,正式名字叫咸鳓鱼,是比较正卡的咸鱼。老爸去南货店挑来一条,头尾斩段,加肉糜或咸蛋蒸,筷头笃笃可以吃两三顿,过泡饭过粥也是极好的。吃剩至咸鱼头一只,妈妈也舍不得扔掉,就加一勺醋,开水高悬而下,冲成一碗汤,又是一道美味。

盛夏时节,也给了暴腌小黄鱼闪亮登场的机会。这个时候菜场里供应的小黄鱼都不甚新鲜,清蒸有馁味,那么就油煎吧。

夕阳西下时分,弄堂底,水井旁,石库门前,搁白木小桌子一张,一家人围坐晚餐,暴腌小黄鱼油煎十余尾,黄金色赏心悦目,下酒下饭两相宜,虽寒素而其乐融融。


沈嘉禄:《三曝咸鳓鲞》

(咸鲜鱼蒸肉饼子)


作为咸鲞鱼的豪华版,三曝咸鳓鱼在偌大的上海滩,也许只有南京东路的邵万生有售,平时用保险膜包紧后塞在角落里,一般人看不到,就是看到了也不识。此货价相较凡品要贵上三四倍,不识货的朋友舍得这点铜钿银子吗?

老爸在世时,得着一点稿费,才会去邵万生买一条来,分作三顿吃。蒸熟的三曝咸鳓鱼,鱼身断面的颜色艳如桃花,但筷尖一戳就发现鱼肉接近腐败,并有强硬的腐败气息款款升起,而这,正是三曝咸鳓鱼的奥妙,令知味者如痴如醉,欲罢不能。


沈嘉禄:《三曝咸鳓鲞》

(现在有些宁绍风味的饭店也会供应鲞鱼蒸肉咸蛋。网络图片)


昨天我陪老婆大人去南京东路买衣服,入夏以来,她身上都是穿了好几年的旧衣服,股市缩水这么严重,应该想开点啦,你舍不得消费,人家割你韭菜仍然毫不留情,输光不如吃光。结果,衣服没买到,我倒去邵万生买了一条“三曝”(有些南货店写成“三抱”)。

这货躲在咸货专柜的角落里羞于见人,也许它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没想到身价已经高达一百多元一斤了。

不过我是这么想的,与魔都的房价相比,它的涨幅真是天地良心了。

回家稍加清洗,不必太干净,斩成三段,取一段在碗底,敲咸蛋一只,再加一点肉末,姜葱适量,黄酒要多加。旺火蒸。


沈嘉禄:《三曝咸鳓鲞》

(咸带鱼也是下饭神器,不过现在这货身价也上去了,网络图片)


开饭了,在咸蛋肉饼子的衬托下,三指宽的一段三曝咸鲞鱼,如蓬莱小岛浮于万顷波涛之上,截面色呈桃花,肌理又如写意山水,彰显王者风度,言简意赅地讲述着歇浦滩头宁波籍移民的奋斗史——这是一个饶有趣味的话题,暂且压下不表。

此番味道,鲜美至极,略带腥臭,激活了关于弄堂风情的记忆。天下美味大凡都有缺陷,它是美的一部分。就像古今中外的英雄好汉,没有缺点就不真实,不好玩了。鹿鸣呦呦,杨柳晓月,又如面首般色泛桃花,目迷五色,眼观六路,一旦暴露在阳光之下,冰消雪融,一堆白骨,这叫渣男。

三曝者,是大海、阳光与郇厨的天作之合。宁波人取新鲜鳓鱼,埋进老卤甏中浸泡一个月,捞起暴晒于烈日之下一个月,石骨铁硬如木屐,复入老卤坛中再修炼一个月,使之回软,再取出暴晒至色呈老檀皮,叩之有金石声,成了吗,不成!再次按入老卤中,完成最后的发酵醇化。三起三落的苦难历练,需要半年以上。放眼当下社会上这个班、那个班,也没有这般漫长啊!

所以,现在的咸货行也架不住时间成本一路高涨的残酷现实,不免偷工减料,苟活于乱世,那么三曝的腐败程度就不如从前。安放在舌尖上细细品味,就差一口气。


沈嘉禄:《三曝咸鳓鲞》

(老上海还是喜欢咸鱼,陈刚毅摄)







沈嘉禄:《三曝咸鳓鲞》


沈嘉禄,《新民周刊》主笔、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曾获1990年《萌芽》文学奖,1994年《广州文艺》奖,1996年《山花》奖,1991年、1996年《上海文学》文学奖。2004年出版《时尚老家具》和《寻找老家具》,展现经典老家具的不朽魅力,引领读者在古典与时尚之间穿梭往返,开启了西洋老家具的文化鉴赏之窗,成为那个时代喜欢西洋老家具人们的必读之书。他也爱好收藏,玩陶瓷与家具,但他更愿意被人当做一位美食家,以一名上海老饕自居。


沈嘉禄:《三曝咸鳓鲞》

沈嘉禄绘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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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禄绘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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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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