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煒：極樂之樂，盛世之謎——觀陳凱歌《妖貓傳》有感

寒假裡一路追逐中國大片，《妖貓傳》我看了三遍。倒不是因為我特別粉凱歌導演。重要的電影，我總會至少在影院看三遍。看《妖貓傳》第一遍，印象不完整，也沒那麼喜歡，但電影有地方觸動了我。當時看完電影，就在手機上寫了一句話：陳凱歌還是不瘋魔不成活，《妖貓傳》是吃力不討好的作品，但真的用了氣力。

後來偶然有機會看第二遍，特別為仔細看清李白那場戲。《妖貓傳》的點睛之筆，在李白（辛柏青飾演，表演精彩）。甚至李白說的，就是凱歌的話。玄宗皇帝的極樂之宴上，高力士命李白給貴妃作詩。李白說，別人讓他寫，他不寫。意思是說，我有創作自由，再大的權力也不能讓我搞宣傳。奸佞的高力士笑臉說，皇上娘娘也算別人嗎？李白便狂言出口了：極樂之宴無有上下尊卑，你高力士這是欺負皇上和娘娘啊！這句話，我再聽一遍，仿佛聽到當年導演《霸王別姬》的那個凱歌又說話了。電影所有濃墨重彩，用了那麽大氣力，為的是形容大唐盛世。而故事裡的李隆基，要讓盛世成為傳奇，憑藉極樂之宴來留名千古。極樂之宴上之所以有“無有上下尊卑”之說，是因為盛世要讓人信服，必須符合孟聖人的教導，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中國古代社會，歷朝歷代的賢明君王，都想要得個與民同樂的美名。孔子作春秋，亂臣賊子懼，這道理，有點文化的皇帝都明白。儒家思想指導下的中國君主論，與西方近於韓非之說、不顧歷史罵名、不顧大眾點評的馬基利維亞主義不同，是要處處符合自上古三代以來樹立的道德理想形象。賢明君主們要自我約束，儘量地把自己打扮成為後世瞻仰的典範。

李白這時候回嘴高力士，是符合當時君主論，也即符合盛世之意識形態的，所以一句話就噎住了高力士。高力士變了臉色，但不得不給李白脫靴。李白便在高力士背上寫《清平調》，第一句“雲想衣裳花想容”似乎是信筆開頭，再吟出“春風拂檻露華濃”，詩人若有所思，畫面定格在李白臉上，他恍若離世，進入仙境，音樂也躍躍欲試，欲言又止，“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緩緩吟誦，一句，兩句，淚水從李白眼中流出，他喜極而泣，真情流露，詩誦心聲，李白盡現詩人本色，是真人。

這之後，楊貴妃來謝李白。李白吶吶地說，這詩不是寫娘娘的。高力士忙推李白一把，說不是寫娘娘是寫誰的？意思是你李白真不知道上進。李白確實一點兒上進心都沒有，繼續吶吶說我也不知道寫誰的，但立刻決絕地說，可是我也不能騙娘娘啊！貴妃走了，再回頭，對李白說了一句深明大義的話：大唐有你，才真了不起。這當然是太多餘的話了，像是凱歌導演硬是要給自己加一句表揚。此時的李白，再吟一遍“雲想衣裳花想容”，是看著貴妃背影說的。那個不知道是誰的美人，這個時候才有了下落。

這場戲短短幾分鐘，讓我不禁感動。中國電影之艱難，中國文藝之坎坷，恐怕是有太多的高力士來指導李白創作了。後來的李白大概也許有，但至少沒有人聽見他的聲音，或者是還沒有等到他開口說，已經被堵住了嘴。這樣成了習慣，李白壓根長不大，從哇哇哭的時候，已經被高力士鼓搗得長了心眼，心聲盡失，寫詩不自由，不如去念經。《妖貓傳》有這場戲，是給中國電影做了一面鏡子。極樂之宴，如果沒有李白，不全是空的假的嗎？

凱歌導演善於把壞人塑造到令人髮指的程度。玄宗私下悄悄問高力士，這詩是你讓他寫的，還是他自己寫的？高力士好聰明，立即回說，他自己寫的，說這話時眼睛滴溜溜轉了一轉。接下來玄宗的回應，讓帝王的心胸畢現無遺。整個電影裡最壞的壞人，李隆基這個無恥之徒丟下一句，明天就讓他離開長安，永遠不許回來。玄宗不至於和一個沒權沒勢的李白吃醋吧。但他也許真的明白藝術的力量，也正因為知道藝術的力量，他要扼殺藝術，而他打算這麼做，是因為他以為沒人會知道——高力士在他眼裡，是奴才，不算人。

此後我又看第三遍，其實已經完全明白電影在說什麼，只是為了聽清楚幾句台詞而已。其中一句是白鶴少年丹龍對白龍說，關於李隆基：他才是真正的幻術大師。另一句還是丹龍說的，三十年後他扮作賣瓜翁，對看穿他幻術的空海說：幻術裡也有真相。

根據日本神怪小說改編的《妖貓傳》，是一個有許多缺陷的電影。但凱歌導演還是說清楚了一個皇帝背信棄義的故事。當權者背叛最親密的人，蒙騙整個國家，塗抹歷史，雇用巫師，用盡幻術，來製造極樂之宴的各種幻象。凱歌要說的是：極樂之樂，大唐盛世，都是虛空。三十年後，白居易憧憬開元盛世，悔恨自己其生也晚，憑著傳奇和想像寫《長恨歌》。終於引出妖貓作祟，白起居郎變成了白偵探，與從日本來大唐求道的沙門空海，一起探詢前朝舊事。到最後了解盛世背後的真相，完全那麽黑暗。皇帝連承認殺死貴妃的勇氣都沒有，哪來的“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也難怪“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劉昊然扮演的少年白龍，不願意相信幻術背後的空無，他就是妖貓，來人間復仇。歐豪扮演的少年丹龍，卻是早就看破了擺弄幻術的權力，他明白皇帝才是幻術大師。李隆基是魔鬼終結者級別的幻術大師，消滅了所有的藝術，打破了所有幻想，包括關於自己的愛情浪漫故事。而三十年後，成泰燊扮演的成年丹龍，又進入了一個更高層次。他明白當一切皆為幻象，看清幻象就是看到了真實。

《妖貓傳》裡，最近中國電影史上最華麗的畫面，恰到好處的說出幻術之喻。電影裡的幻術，像電影本身一樣，把種種美妙景象呈現出來。但華麗的都是假象，像沙門空海說的，人們看得精彩，其實都中術了。沙門空海看懂了幻術與權力的關係，因此他不枉此行，了解到他夢想中的大唐盛世，竟是這樣的人間。詩人白居易從中術的狀態得到解放，他完成了千古名作《長恨歌》：“後宮佳麗三千人， 三千寵愛在一身”，權力的極樂之樂，就在擺佈所有人；“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哪裡還有人能夠敢以真心相待？慘死在棺材中的楊玉環，了解真相後墜入夢中的白樂天，化作仙鶴飛入天堂的白龍，悟出大道成就真知的丹龍（慧果大師），皆以沈默應答他們的時代。縱觀2017年中國大片，《妖貓》比《長城》頹廢，比《芳華》妖孽，凱歌極樂，層層幻術，幽幽鬼魅，透露出時代的真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