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女人的痛与美


《金瓶梅》

:女人的痛与美

作者:刘晓蕾 来源:爱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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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的故事,从西门庆、潘金莲和武大、武松开始,这个创意来自《水浒传》。

《水浒传》是男人的传奇。施耐庵笔下的女人,但凡漂亮的,都爱偷汉子,最后也都不得好死。好人孙二娘和顾大嫂,不是母夜叉就是顾大虫。好不容易有个又好看正点的扈三娘,却像提线木偶,还被嫁给了矮脚虎王英。

有人说施耐庵直男癌,但这标签贴得似乎也不对。你看,他写“淫妇”们偷情,笔法旖旎,津津有味——

潘金莲撩武松,先跟叔叔单独喝小酒,接着就问人家:我听说,叔叔养着一个唱的?说着风话,还去人家肩头只一捏:叔叔,只穿这些衣服不冷吗?最后使出杀手锏,筛一盏酒,自喝了一口,剩了大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这撩汉的功力!一般人真扛不住,但武松不是一般人,是钢铁直男。

写阎婆惜爱上白面小生张三郎,疏远了舞枪弄棒的黑粗宋江。阎婆想让二人和好,把宋江拉过来,在下面喊:儿啊,你的三郎来啦。阎婆惜飞也似地下楼,却发现不是她的张三郎,而是黑三郎,一扭头又上了楼。

而潘巧云跟师兄裴如海的故事,更像偷情教科书一样,两人商定时间、地点、方式,还别出心裁,拉了一个和尚当更夫报时。

直男编不出这样的剧本,写不出这一路的迤逦,可是,他又让她们死得这么惨,个个都被开肠破肚。为何?因为他觉得这些女人太危险。

你看,潘金莲一口一个“叔叔”,潘巧云看见师兄心眼俱开,阎婆惜躺在床上思念张文远……她们个个风情万种,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宋江劝矮脚虎王英:但凡好汉犯了“溜骨髓”三个字的,好生惹人耻笑。他自认好汉,只爱学使枪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男性的精气好似骨髓,近了女色会伤及骨髓,人生彻底完蛋,这是梁山好汉的世界观。

所以,施耐庵一定要写死她们:武松杀潘金莲,杨雄杀潘巧云,宋江杀阎婆惜,下手狠辣,心安理得。

《金瓶梅》:女人的痛与美

然而,在《水浒传》里惊鸿一瞥,最终被杀的潘金莲们,在《金瓶梅》里,却摇曳多姿,伤花怒放。

《金瓶梅》的女主角都是已婚女性。第37回里,少女韩爱姐第一次出场,尽管她“意态幽花秀丽,肌肤嫩玉生香”,西门庆的眼里却只有她母亲:“长挑身材,紫膛色瓜子脸,描的水髩长长的。”心摇目荡,不能定止。

彼时的王六儿,已经二十九岁。潘金莲遇到西门庆时是二十五岁,是武大的娘子,还勾引过武松,未遂。李瓶儿二十四岁嫁给西门庆,之前经历过两次婚姻……

她们是熟透的蜜桃,都是有故事的人。李瓶儿多金、白皙又温柔,且善饮,喝酒后更是“醉态颠狂,情眸眷恋。”

她死后,画师来给她画像:“此位老夫人,前者五月初一日,曾在岳庙里烧香,亲见一面,可是否?”可见李瓶儿的美丽,让人念念不忘。

孟玉楼嫁给西门庆时,已然三十,作者这样写她:“素额逗几点微麻,天然美丽;湘裙露一双小脚,周正堪怜。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

当年胡兰成要形容张爱玲,不得好词句,张爱玲对他说:写孟玉楼的最后这两句真好,可以送给我。

西门庆死后,清明节吴月娘们去上坟,李衙内偶然看见玉楼,不觉心摇目荡。回家后念念不忘“长挑身材,瓜子面皮,模样儿风流俏丽”的玉楼,想尽办法遣媒人说合,终于娶得美人归。

为了捍卫自己的婚姻,还跟父母决裂,带着玉楼回到山东老家。

彼时的玉楼,已三十七岁了,李衙内三十一岁,妥妥的姐弟恋。真是惊人。要知道,在那个时代,女性十三岁就能嫁人生子,三十七岁差不多已是中老年妇女了。

在妙龄少女扎堆的传统文学世界里,这个年纪的女性,不是慈爱的母亲,就是低眉的儿媳,还有凶悍的婆婆,突出的是功能性,没什么女性韵致。

我想起了夏姬,这个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狐狸精之一。她是春秋时代的人,出身郑国公室,不巧先后两任丈夫都死了。

她大概是作风豪放,先跟陈灵公私通,另外还有情人。一次,几个情人间乱开玩笑,夏姬的儿子一怒之下,射死了陈灵公,陈国因此内乱。

楚国趁机跑来主持正义,楚庄王看上了夏姬,但他手下屈巫劝谏:大王,这个女人克死了两个丈夫,又导致陈国大乱,不能娶啊!楚庄王就把夏姬给了襄老,襄老后来战死。

有意思的是,正是这个劝谏的屈巫,带着夏姬私奔到了晋国。彼时,夏姬四十三岁,已是不惑之年。夏姬那个时代,文明尚未烂熟,道德比较松散,女性的贞操、男性的忠烈,还不是勒紧脖子的道德绳索。时人眼里的夏姬,只是一个美丽又有点放纵的女人。

可是,在汉代刘向编写的《列女传》里,夏姬却成了这个样子:“其状美好无匹,内挟伎术,盖老而复壮者。”这样的一个“老女人”,屈巫居然为其疯狂,不惜背叛自己的祖国!他完全不能理解,只好脑洞大开,怪力乱神一番:这女人一定身怀邪术,会采阳补阴,永远十八岁!

没有审美,不懂爱情,也就罢了,连想象力也这么猥琐!我怀疑施耐庵也是这种脑回路,《水浒传》里从来没有正常的爱情,只有奸情。

而且石秀一定要跟杨雄挑破真相,促使后者虐杀潘巧云和丫鬟。李逵看见刘太公的女儿跟情人,一定要剁成两段,还要把二人的尸首拼在一起,乱砍一气。

2


相比之下,兰陵笑笑生简直是中国男人的另类和叛徒。他是真懂女人。他让时间赐予女性独特的意态与风致,写她们的爱与痛,写她们沉重的肉体,五味杂陈的人生,举手投足都是熟女质感。

他笔下的女人是酒,滋味老辣;是风,浩浩荡荡;也是生活,丰富又沉痛。这些女人,甚至在道德上都有瑕疵。

李瓶儿跟西门庆通奸,气死了前夫花子虚,然后一心要嫁给西门庆——重筛美酒,再整佳肴,堂中把花灯都点上,放下暖帘来。金炉添兽炭,宝篆热龙涎。妇人递酒与西门庆,磕下头去说道:“拙夫已故,举眼无亲。今日此杯酒,只靠官人与奴作个主儿,休要嫌奴丑陋,奴情愿与官人铺床叠被,与众位娘子作个姊妹,奴自己甘心。不知官人心下如何?”

说着满眼泪落。在算命先生眼里,她“皮肤香细,乃富室之女娘;容貌端庄,乃素门之德妇。只是多了眼光如醉,主桑中之约;眉黛靥生,月下之期难定。观卧蚕明润而紫色,必产贵儿;体白肩圆,必受夫之宠爱。”

李瓶儿的“眼光如醉”,真让人心神荡漾。她喜欢喝酒,喝了酒之后,“醉态颠狂,情眸眷恋”:“我的亲哥!你既真心要娶我,可趁早些。你又往来不便,休丢我在这里日夜悬望。”

对西门庆,她用情至深,深情款款表白:“会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

这句话其实是“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成人版啊。嗯,后来被张爱玲稍事修改,让《倾城之恋》的范柳原说给了白流苏。

李瓶儿的痴情,当然谈不上纯洁,但她对西门庆的爱,当然是爱情,只不过裹挟着情欲和罪孽,是欲海里的痴爱。

她已经瘦如银条,眼眶也塌了,嘴唇也干了,下体流血不断,每日垫着草纸……西门庆要买副棺材给她冲喜,她嘱咐:

“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钱,将就使十来两银子,买副熟料材儿,把我埋在先头大娘坟旁,只休把我烧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抢些浆水,也方便些。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哩!”

临死前,更是双手搂抱着西门庆的脖子,呜呜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声,说道:

“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白头相守,谁知奴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闭眼,我和你说几句话儿: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一冲性儿。大娘等,你也少要亏了他。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着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的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苦口说你?”

西门庆听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那世里绝缘短幸,今世里与你做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

即使是死了,她还一再来到西门庆的梦里,殷勤叮嘱他,与他欢好。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呢?对这个气死前夫的女人,兰陵笑笑生写她的真心与痴爱,给予了包容与谅解。

《金瓶梅》:女人的痛与美

潘金莲更是毒杀亲夫的罪人。在《水浒传》里,她勾引小叔,又与西门庆偷情,还毒死了武大,一出场,脑门上就贴着“淫妇”的标签,很快被武松杀死。

然而,在《金瓶梅》里,潘金莲不再是那个潘金莲,人物更复杂,也更深刻。来,让我们先看看第三回,西门庆撩潘金莲的一场戏,不,互撩的那一场戏。

王婆邀请潘金莲来自家缝制送终衣服,第三天,西门庆迫不及待上门,王婆殷勤摆酒,中间借出门买酒,只剩下潘金莲和西门庆两人在屋里。

这个场景,《金瓶梅词话》几乎照搬《水浒传》,《绣像批评金瓶梅》(崇祯本)则进行了大幅度的改写和扩写。

我们不妨把两个版本对照着读一下,先看词话本:

西门庆在房里,把眼看那妇人,云鬓半亸,酥胸微露,粉面上显出红白来。一径把壶来斟酒,劝那妇人酒。一面推害热,脱了身上绿纱褶子:“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护炕上。”那妇人连忙用手接了过去,搭放停当。

这西门庆故意把袖子在桌上一拂,将那双筯拂落在地下来。一来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筯正落在妇人脚边。这西门庆连忙将下去拾筯。只见妇人尖尖趫趫刚三寸,恰半扠一对小小金莲,正趫在筯边。西门庆且不拾筯,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

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躁!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勾搭我?”西门庆便双膝跪下,说道:“娘子,作成小人则个!”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说:“只怕干娘来撞见。”西门庆道:“不妨!干娘知道。”当下两个就在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

过程比较短,而且潘金莲表现得很主动。

绣像本就不一样了,先是西门庆涎瞪瞪地看着潘金莲,问:忘记问娘子尊姓?潘金莲低头带笑,回答:姓武。西门庆装听不清,说:姓堵?她却把头又别转着笑着低声说道:“你耳朵又不聋。”

西门庆说:武大郎敢是娘子一族?潘金莲便把脸通红了,低头微笑道:“便是奴的丈夫。”西门庆听了,半日不做声,呆了脸,失声喊屈:她一面笑着又斜瞅他一眼,低声说:“你又没冤枉事,怎的叫屈。”西门庆道:“我替娘子叫屈哩!”

却说西门庆口里娘子长,娘子短,只顾白嘈。这妇人一面低着头弄裙子儿,又一回咬着衫袖口儿,咬得袖口儿格格驳驳地响,要便斜溜他一眼儿。

请注意潘金莲的低头和微笑,评点者张竹坡,就一边读一边数:笑了四次,低头三次了!还发一弹幕:《水浒传》有此追魂夺魄之笔乎!意思是,这写法,真是要了亲命了。

我一个女人家看了都坐不住了,况西门大官人乎!这样的低头,也被张爱玲学了去,给了《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让范柳原一见倾心。

让我们接着看故事——只见这西门庆推害热,脱了上面绿纱褶子道:“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护炕上。”这妇人只顾咬着袖儿别转着,不接他的,低声笑道:“自手又不折,怎的支使人!”

西门庆笑着道:“娘子不与小人安放,小人偏要自己安放。”一面伸手隔桌子搭到床炕上去,却故意把桌上一拂,拂落一只箸来。却也是姻缘凑着,那只箸儿刚落在金莲裙下。

西门庆一面斟酒劝那妇人,妇人笑着不理他。他却又待拿起箸子起来,让他吃菜儿。寻来寻去不见了一只。

这金莲一面低着头,把脚尖儿踢着,笑道:“这不是你的箸儿!”西门庆听说,走过金莲这边来道:“原来在此。”蹲下身去,且不拾箸,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

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怎这的罗唣!我要叫了起来哩!”西门庆便双膝跪下说道:“娘子可怜小人则个!”一面说着,一面便摸他裤子。

妇人叉开手道:“你这歪厮缠人,我却要大耳刮子打的呢!”西门庆笑道:“娘子打死了小人,也得个好处。”于是不由分说,抱到王婆床炕上,脱衣解带,共枕同欢。

你看你看,金莲一共七笑五低头,怎一个妩媚了得!评点者张竹坡的态度很有意思,他责备金莲“不孝”,又恶毒,简直不是人;批评吴月娘不守妇道,最可恨;他最喜欢孟玉楼,因为她隐忍又守礼……从思想到趣味,他到底还是儒家的读书人。

但这一段调情文字,他却看出了滋味,忍不住再三感叹。看金莲“咬着袖格格驳驳地响”,他发弹幕:“不废书而起,不圣贤即木石!”意思是,此情此景还能端坐如柳下惠者,不是圣贤就是木头吧。然后,就不用说了,西门庆自然如愿以偿。不,这两个人如愿以偿。

改写后的文字,显然更好,把偷情男女的心态写得曲径通幽,丰富又微妙。西门庆是偷情老手,语言甜净,攻守有度,而潘金莲欲迎还拒,羞涩、惊喜,又有点犹豫,也不乏调皮……

这样的场景,可谓张力十足。《绣像批评金瓶梅》的改写,把握人物心理更精到,也更有文学的自觉性。

我们接着看。二人成其好事,王婆推门进来,作大惊小怪状,佯装要告诉武大去:那妇人慌的扯住她裙子,红着脸低了头,只得说声:“干娘饶恕!”

王婆便道:“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来,晚叫你晚来,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就对你武大说。”

那妇人羞得要不的,再说不出来。王婆催逼道:“却是怎的?快些回覆我。”妇人藏转着头,低声道:“来便是了。”

王婆便要二人交换物件,西门庆拔下一根金头簪,插在潘金莲云髻上。妇人便不肯拿甚的出来,却被王婆扯着袖子一掏,掏出一条杭州白绉纱汗巾,掠与西门庆收了。

王婆闯入,潘金莲又红了脸,又羞得说不出话来,还不肯拿出东西给西门庆……词话本里的潘金莲,先是满口答应再来,还主动拿出手帕给西门庆。

前者曲径通幽,更符合初次偷情得手的武大娘子,而后者山门大开,倒像久惯牢成。绣像本技高一筹,又加一分。文学的精妙,往往藏在这样的细节里。

再来看潘金莲。她跟西门庆好了以后,二人堪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在性与爱的双重诱惑,以及王婆的教唆下,终于下手毒死了武大,这是她致命的罪恶,是她人生黑化的开始。

水浒作者已磨刀霍霍,但兰陵笑笑生却笔锋一转,另辟蹊径,让西门庆偷娶了潘金莲,又让武松杀错了人,给她偷来七年时光。这七年里,写满了潘金莲的罪恶、欲望,还有美。

3


《金瓶梅》:女人的痛与美

今天只说她的美。她本来聪明伶俐,长得格外漂亮,又会弹琵琶,听曲识字,却先被母亲卖给王招宣家,后又被卖给张大户,张大户把她嫁给武大,自始至终,都是身不由己。

武大当然不是坏人,但要这样的金莲,心甘情愿从一而终,不也强人所难吗?所以,兰陵笑笑生叹息:“自古佳人才子相配着的少,买金偏撞不着卖金的”。他是为她鸣不平的!

水浒作者说她专好偷汉,他却看到了风情,乃至爱情。后来西门庆忙着娶孟玉楼,两个多月没来看潘金莲。她相思入骨,银牙咬碎,日日倚门盼望。

待听玳安说起西门庆新娶之事,眼泪便扑簌簌掉下来。写了一首《寄生草》,叠成一个方胜儿,让玳安交给西门庆:

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

等不来西门庆,骂几句“负心贼”,无情无绪,脱下绣鞋来,试打一个相思卦。大概便如现在的女子掷硬币:正面他来电话,反面不来电话……如此这般,便是爱情了吧。

经过一番努力,王婆终于见到了西门庆,他宿醉未醒,醉眼摩挲,前合后仰,王婆向前一把手把马嚼环扯住。金莲见他来了,“就像天上吊下来的一般,连忙出房来迎接。

西门庆摇着扇儿进来,带酒半酣,与妇人唱喏。”距离上次见面,已然过了将近三个月。那时,西门庆在王婆的房里等潘金莲,“见妇人来了,如天上落下来一般”。如今,喜出望外的是潘金莲,西门庆却大大咧咧,满不在乎,角色就这样反转了。

不少论者看到了这一点,所以西谚说:细节里有神灵。男作家写女人,隔着性别的鸿沟,比写男人难多了,法国的司汤达曾说梅里美不会写女人,写的女人也像男人。

但读《金瓶梅》,你会觉得作者身体里一定住着一个女人,他对女性的理解与慈悲,是如此动人。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说:“伟大的灵魂都是雌雄同体的。”这样伟大的灵魂还有一个,就是曹公曹雪芹。

接着说西门庆。他这段时间忙什么去了?娶孟玉楼去了,把金莲忘得干干净净。看金莲如此幽怨,西门庆赶紧赌咒发誓:“我若负了你,生碗来大疔疮,害三五年黄病,匾担大蛆叮口袋。”

这誓言也太没心没肺了,所以金莲怼他:“负心的贼!匾担大蛆叮口袋,管你甚事!”金莲不知道,西门庆很快连这敷衍潦草的誓言都没有了,她的苦日子还在后面。

她早就给西门庆准备了生日礼物,其中三件是:绣着松竹梅岁寒三友的护膝,一个装着排草的玫瑰肚兜,还有一个并头莲瓣簪,上面刻着一首诗:“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

她不仅会写情诗,还会弹琵琶,唱曲子:冠儿不带懒梳妆,髻挽青丝云鬓光,金钗斜插在乌云上。唤梅香,开笼箱,穿一套素缟衣裳,打扮的是西施模样。出绣房,梅香,你与我卷起帘儿,烧一炷儿夜香。

把西门庆欢喜得没入脚处:原来你如此聪慧!他情感粗陋,没文化,正喜欢这样的文艺范儿。西门庆的妻妾里,数她最漂亮,最有情趣。

她跟西门庆、孟玉楼下棋,输者拿一两银子做东道,偏她输了。西门庆正数子,却被她把棋子扑撒乱,走到瑞香花下,倚着山石,掐花儿,又将手中花撮成花瓣,洒西门庆一身,昵笑不止。

日常在花园里,潘金莲会坐在西门庆身上,噙酒喂他,再用纤手剥一个鲜莲蓬子给他吃,西门庆嫌涩,她又噙了一粒鲜核桃仁给他。

她还写情书。嫁给西门庆不久,西门庆就包了妓女李桂姐,半个多月不回家。潘金莲相思难耐,托玳安带了一封信给西门庆,玳安在酒席上,偷偷交给西门庆,原来上面是一首词:

“黄昏想,白日思,盼杀人多情不至。因他为他憔悴死,可怜也,绣衾独自。灯将残,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狠心硬,浑似铁,这凄凉怎捱今夜?”

很别致吧?可惜,这封信的下场很惨,李桂姐一听,立刻撇了酒席,躺到床上,恼了。西门庆赶紧把情书扯烂,踢了玳安两脚,亲自抱她出来:别生气,我回家打淫妇一顿去。真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金瓶梅》:女人的痛与美

一心要判潘金莲死刑的人,是看不见她的聪慧、妩媚和风情的。文学的疆域,是人性的世界。被道德家判死刑的,“不正常”、“不对劲”甚至“罪大恶极”的人,在伟大的文学作品里,却有一席之地。

这样的人,这样的时刻,其实也是对我们的考验,考验我们对生命的态度,以及道德的想象力,是否足够辽阔。

我想起《红楼梦》里的“晴雯撕扇”——那天,宝玉和晴雯日间因跌碎扇子发生口角,二人前嫌尽释后,宝玉说:扇子这东西不过是借人所用,你要撕着玩也可以,只是不要生气时拿它出气,这就是爱物!

晴雯说:“那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递给她,果然就把扇子嗤的一声,撕了两半。宝玉在一旁笑:“响的好,再撕响些!”

此情此景,你会想到周幽王和褒姒,以为这是不祥之音吗?别紧张。道德的弦绷得太紧,会时刻如临大敌,上纲上线。

其实,曹公不过是写了一个夏日的傍晚,一个少女心无旁骛的娇嗔,以及一个情僧独特的生命原则:人总比物有价值。人才是目的。

这是我阅读金、红,最宝贵的收获之一。读这样的经典,是一个逐渐去蔽、破执的过程,能让我们的心灵更加开放,而不是急于做价值判断,从而对人性,对这个世界,多一些理解和担待。

再来看潘金莲。嫁到西门家后,西门庆的女人越来越多,从李桂姐到李瓶儿,到宋蕙莲,到王六儿……李瓶儿生了官哥之后,她越来越焦灼。

这天,西门庆从外面回来,直接去了李瓶儿屋里。潘金莲每日翡翠衾寒,芙蓉帐冷,到三更依然不见西门庆来。外面屋檐上铁马儿一片响,她以为是西门庆敲门,着春梅去看,却是外面风起落雪了。

她拿起琵琶,唱着“懊恨薄情轻弃,离愁闲自恼”、“奴将你这定盘星儿错认了。想起来,心儿里焦,悟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没下稍。”眼泪扑簌簌流下来。

李瓶儿听见,赶紧劝西门庆请她过来喝酒,金莲不肯。西门庆便拉着李瓶儿来到她屋里,金莲坐在床上,纹丝儿不动,把脸沉着:你们别管我,就让我一个人死了算了,我都瘦成什么样了!

西门庆摸了摸她的腰:我的儿,果然瘦了。她是恶人不假,但她也在苦熬。熬着熬着,就丧心病狂了,那是另一个故事。

在兰陵笑笑生笔下,潘金莲从淫妇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有欲望,有挣扎,也有毁灭,有她的罪与美。这是作者的慈悲,也是《金瓶梅》的伟大。

他甚至写了她非同一般的性魅力。第29回吴神仙来西门府,给各位看相,在他眼里:“此位娘子,发浓鬓重,光斜视以多淫;脸媚眉弯,身不摇而自颤。”真是妩媚多情,摇曳多姿。

在性的方面,金莲一向有想象力,燃情奔放,欲念升腾。她善学习,西门庆从李瓶儿那里拿来春宫画,她急忙藏起来,用心钻研;她拣一条白绫儿,将春药装在里面,周围用倒口针儿撩缝的甚是细密……“兰汤邀午战”,“初试白绫带”,个个别出心裁,都是金莲的杰作。

西门庆喜欢李瓶儿的白屁股白腿,她就用茉莉花粉拌酥油,给自己做全身美白。著名的“醉闹葡萄架”,女主角也正是她,这是全书最香艳的片段,但读来却并不格外淫秽。

换了王六儿,同样的尺度,显得特别污。盖因后者一味图财,而金莲心里还是有爱的。

为了营造新鲜感,她还把自己打扮成丫鬟,摘掉笼头发的鬏髻,头上梳了两个鬏,嘴唇擦得红艳艳。等于是扎了俩羊角辫,cosplay成小姑娘,扮嫩。

果然,西门庆见了,眼睛笑成一条缝,当晚就去找潘金莲了。

而这些,水浒作者绝对写不出来。传统的中国文学,看不见也不想承认女人有性欲,所写无非是贤妻良母、月下佳人。即使写妓女,也是才女做派,个个都会作词弹琴,都想从良。

性感的女人去哪儿了?在狐狸精的传说里。妲己、褒姒和杨贵妃都妩媚撩人,爱上她们的,都是最有权势的男人,她们是庙堂型狐狸精,红颜祸水,祸国殃民。

而潘金莲们属于民间,明艳照人,勾人魂魄,让人又爱又怕,连《水浒传》这样的英雄传奇,也要给她们留几个镜头。

就这样,潘金莲们出没于字里行间,在道德的罅隙里,顶风作案,姿态万千。她们是黯夜之花,也是很多男生的苍老师。

(图文来自网络,感谢原创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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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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