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爱史湘云

⊙欣赏红楼梦,最基本最普及的方式是偏爱书中某一个少女。像选美大会一样,内中要数湘云的呼声最高。也许有人认为是近代人喜欢活泼的女孩子,贤妻良母型的宝钗与身心都病态的黛玉都落伍了。其实自有红楼梦以来,大概就是湘云最孚众望。奇怪的是要角中独湘云没有面貌的描写,除了“醉眠芍药荫”的“慢起秋波”四字,与被窝外的“一弯雪白的膀子”,似乎除了一双眼睛与皮肤白,并不美。身材“蜂腰猿背,鹤势螂形”,极言其细高个子,长腿,国人也不大对胃口。她的吸引力,前人有两句诗说得最清楚:“众中最小最轻盈,真率天成讵解情?”她稚气,带几分憨,因此更天真无邪。——作家张爱玲

⊙史湘云是大观园女儿世界中的一个真正的孩子,婴孩般的清纯浑朴......她的晚景与李清照相似,她们不仅命运相近,而且词风相同。窃以为,史湘云是南渡前的李清照,李清照是“寒塘渡鹤影”之后的史湘云。——学者李劼

湘云之美与魏晋风度

红楼女儿之中,有人不喜欢“冷美人”薛宝钗,有人不喜欢“病西施”林黛玉,却很少有人不爱史湘云。湘云之美,是“英豪阔大宽洪量,霁月光风耀玉堂”之美,豪放不羁,英气爽人,有“晋人风度”。涂瀛在《红楼梦论赞》中写湘云:“青丝拖于枕畔,白臂撂于床沿:梦态决裂,豪睡可人。至烧鹿大嚼,裀药酣眠,尤有千仞振衣、万里濯足之概,更觉豪之豪也。不可以千古与!”这是一种怎样鲜明的感受和由衷的赞叹!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是晋人左思的名句,那绝尘高蹈的情怀,多么广阔恢宏。由一个闺阁女儿的艺术形象,竟能使人发生如此高远旷达的审美联想,也只有湘云了。

魏晋时代是中国思想史和美学史上一个重要的时代。虽则政治动乱,社会黑暗,却是精神上解放、艺术有创新的时代。那玄远绝俗的倾向,上承庄周,下启后代那些不随俗流、不阿权贵,竭力保全人格的士子文人。曹雪芹从魏晋时代汲取了精神力量和艺术养料,再倾注于笔下人物,尤其是史湘云身上,无怪于许多人要说“娶妻当如史湘云”。

涂瀛提到的“烧鹿大嚼”(四十九回“史湘云醉眠芍药裀”),是湘云身上魏晋风味最浓郁的两组特写镜头。为什么呢?

首先,都以酒为触媒。晋人好酒,成为风尚,红楼诸钗中,游宴行令虽不离酒,但都有节制,能放怀作豪饮者,大约也只有湘云。

其次,都有一种不随流俗、不顾物议、我行我素、旁若无人的气度。《世说新语·任诞》记载:阮籍于丧服之中居然还在晋文王前坐进酒肉,人以为有违风教,阮籍饮啖不辍,神色自若。

在“白雪红梅”装点的“琉璃世界”中,湘云同宝玉计议,要了新鲜鹿肉自己烧,又玩又吃,并且当众宣告:“我吃了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肉香飘散,诱得大家都来尝鲜。林黛玉打趣湘云是“花子”,说“今日芦雪庵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湘云立即回敬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闺阁弱女,作此豪言,何等豁达,何等透彻。虽是戏言,却见性情。后面作诗联句时,宝钗、宝琴、黛玉三人力战湘云,湘云兴浓才捷,连连出句,大约是那块鹿肉的功劳了。

再者,都以酣醉为美,开拓出一种超逸的境界。《晋书·山简传》中记载,山涛之子山简,时常酣醉,大醉之余,还能乘骏马,倒着头巾,举手问话,从容归还,气度不凡。

已成为《红楼梦》最美画面之一的“湘云醉眠”,最可媲美潇洒脱俗的晋人风度。时值宝玉宝琴岫烟平儿四人生日,红香圃中筵开玳瑁,褥设芙蓉,吃酒行令,热闹非凡。湘云性急,早和宝玉“三”“五”乱叫,划起拳来,满厅中红飞翠舞,玉动珠摇。至大家起席,倏然不见了湘云。良久方有丫头来报,云姑娘“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石板上睡着了”。众人来看,果见湘云卧于山僻石凳上,芍药花飞了一身,头脸衣襟,满是红香散乱,还包了花瓣做枕,蜂围蝶绕,闹闹攘攘。手中扇子,落在地下,半被花埋。业经香梦沉酣,口内犹说酒令:“泉香而酒洌,玉碗盛来琥珀光,宜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

所谓“霁月光风耀玉堂”,内外澄澈,磊落明净,正是湘云给人的总体感受。她的天真烂漫、胸无城府,几乎在每一处生活细节中透露出来。

她一出场,总是大说大笑,快人快语。湘云咬舌,偏爱说话;是个姑娘,却像小子,还喜欢女扮男装,“蜂腰猿背,鹤势螂形”,十分俏丽。她喜扑雪人,爱放炮仗,不顾一身泥巴,不怕噼啪之声。她直率坦然,从不知看人眼色顺人心意说话。贾府演戏,人人都说那饰小旦的扮上活像一个人,可人人都不说出来。唯有湘云说,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结果惹恼了林黛玉。

分明别人取笑自己,湘云却不觉察,还认真打问,自动招领。一次宝钗见她教香菱作诗,数出一大串诗家,滔滔不绝,便取笑道:“放着两个现成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忙问:“是那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引得大家哄笑。便是笑,湘云也格外畅快,无拘无束,“撑不住,一口茶都喷了出来”。就连睡熟的形象也有不羁之态,胳膊撂在被外,青丝拖于枕畔,宜乎评者谓之“豪睡可人”。

总之,湘云的率真,既是天真,也是真挚。因而,她身上那种豪迈的情致,不会给人空疏之感,却有一种真气扑人,得魏晋风度之神髓。

湘云形象豪放脱俗的另一个重要方面,是她的富于智慧和热情,擅于言谈和雄辩。尤其是她和丫头翠缕谈论阴阳之理的一段言辞,颇有魏晋人谈玄析理的影子,包含着一种玄远的意趣和哲学的遐想。

话题从园中眼前景物发端。翠缕闲问,这池中荷花怎么还不开?湘云道:“时候没到。”翠缕赞叹石榴花楼子上起楼子,难为它长;湘云解释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得就好。”翠缕不信,反驳道,没见过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湘云立即进行抽象说明,事物千变万化,理是一样,“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翠缕引申问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些阴阳了!”湘云又更进一层,引入辩证思维:“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并且多方引例,广泛论证,大至天地、日月、水火、小至蚊子、蠓虫,以至无生命的瓦片、石头。最后从湘云身佩的金麒麟触及动物的性别,翠缕提出人有没有阴阳的问题,湘云笑而不答,终以翠缕自己悟出以为得意的“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打住。

对湘云来说,平日无论主子奴才、姐妹丫头,她都一样热诚相待。来贾府时作为小礼物的绛纹石戒指,不光送给黛玉等姐妹,还巴巴地亲自带了来分别送给袭人、鸳鸯、金钏、平儿等丫头。宝钗为她筹措螃蟹宴东道,她衷心感谢;岫烟受了欺负,她一旦得知,顿时动气,要出头打抱不平。在丫头面前,从不拿小姐的款,教香菱学诗,不怕啰唣;解答翠缕的问题,自然也不厌其烦,况且,湘云不光有股热忱劲儿,还是个“话口袋子”。与香菱讲究作诗,没昼没夜,高谈阔论,“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滔滔汩汩,说个不绝。湘云的健谈善辩,真有晋人“语议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之势。她的多话,并非絮絮叨叨的老婆舌头,而是词锋刚健的雄谈高论,显示出智慧的内心、探求的热忱和逻辑的头脑。

湘云的才华也不输于黛玉、宝钗。每次诗会兴头最高的都是她。海棠开社,湘云后来居上,一气和成两首,堪称压卷之作;菊花诗会是她的东道;咏雪联句湘云抢得最多;填柳絮词又是她起的首。湘云来到大观园,真可谓鱼儿得水、鸟出樊笼。在这里,可以暂时躲开无爱的家庭,抛下繁重的活计,自由放任,无忧无虑。

细心地读者能够发现,史湘云同样有她的烦难和隐忧,关于家庭,关于婚姻,只是性格刚健乐观的她从不自怨自艾。只有细心的宝钗觉察到,“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娘儿们自己做活。大说大笑的史湘云,被人问及家计,则吞吞吐吐,无人处,眼圈都红了。她来贾府作客,离去时每每叮咛宝玉,别忘了提醒老太太时常打发人来接她。这种恳求,表明她对大观园生活的依恋。然而,大观园并不是一块化外乐土,可以永世长存。她尽管豪爽脱俗,却同样要食自己时代的人间烟火,笼罩在整个家族、整个社会头顶上的阴影,同样也笼罩着湘云。她的婚姻会不会幸福呢?回答是否定的。因为她和“金陵十二钗”,以及那个社会条件下其他的闺中女儿一样,不可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即使侥幸“厮配得才貌仙郎”,也“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到头来不免归入薄命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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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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