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根的城市（4）

Lost Connection　

04.断根的城市

刚看到这座城市30年前的老照片组合的视频，视频下很多人评论说时光飞逝，旧城变繁华都市，一切都面目全非。

我走过很多城市，没有一个像这样能在40 年内让老城的踪迹消失殆尽，片砖半瓦都没留下，完全推倒重建。走遍主街，都看不到也找不到和历史相连的任何痕迹。

陈平原老师是北大中文系的教授，在教育方面有很宽广的视野，他写过一本书叫《文学如教育》，里面就专门说到乡土文化教育的重要性。乡土文化不是陈列在博物馆的本地政府光辉史，也不是城市改造史，而是家乡的山川风物、民俗、出过什么文化名人、近代有些什么大纪事。

30年前，我们这一代就没经历过乡土文化教育，我们所知的都是中国地理、世界地理；中国历史、世界通史，我们被培养应有高瞻远瞩的视角，却从不知道自己家乡有什么？

要是有人问，你来自哪里，你的家乡有些什么历史故事，你们的方言体系是什么，有哪些民风民俗，有什么文化渊源？能回答上来的人估计也就一两个。

传统文化的流传需要以老建筑、书籍、歌舞民俗、语言等为载体，可是这些老建筑都被敲碎退回到泥土中了，老城都没了。新生代已经没有乡土情怀，本地意识，我们只是这座现代化城市的寄居蟹。

这些30年前黑白照片又加固了我的记忆，我记得老街上有黑白照相馆、有理发店、还有古董店、小吃店、书店应有尽有。人一辈子因为生活所需接触的商业也就这么多，一辈子在一条街上生活也未尝不可。

我婆婆经常骄傲的和我说，40年前，她的黑白照片都是被放大了专门贴在照相馆玻璃柜门上的，这叫展示。好看的模样、标志性的笑容、带着浓厚的时髦感，所以，路过的人都会驻足。

照片会说话：照一张，留下你的美。就因为这张红透满城的照片，无数媒人踏破了照相馆的门。为什么，因为我婆婆的妈妈正好在照相馆工作。

在这个照相馆，我也被照过很多张照，小时候我额头高高、大眼儿又精瘦，现在看那会儿的照片我都不能相信那是自己，比现在漂亮。照相馆里有个阿姨是我妈的朋友，所以每次去照都由她亲自操持，告诉我该摆什么动作。几乎都会被闪光灯吓到。

没过几年，阿姨被照相馆退休了，照相馆被拆。她举起相机，开始做我家这片城中村的生意，一家一户的询问，从婴儿拍到还在世的老人。

我最佩服的还是理发店的阿姨，黑黝黝的齐耳短发，内扣，厚厚的内卷型齐刘海，就像民国30年代女学生。

她将近50岁，依然很年轻，做事见不得任何马虎。每次去她那，她都穿着理发师专用白大褂，雪白雪白，让她的头发和眼睛显得更黑了。

每个进来理发的人都要等，她心里如明镜般，愿意等的人，她立马安排好各自序号，叫号就上理发椅，毫不含糊。我最记得她手拿推子，三下五除二就把老头的头发剃光，均匀的就像颗哈密瓜。在座的人都会惊叹这种手法。

下一个就是我爸，她动作麻利的帮他系上布围，抄起剪刀和发梳哗啦啦从发际线绕到头顶，再过前额到两鬓，最后收拾脖根处发际线。她剪完停下来，就像看自己作品一样：可以了，5号上。

也是没过几年，我爸就再没去找她剪头发了。老街迎来动荡，说是危房要改造，很多小店搬走了，她也不知去向。

古董店是我一辈子的伤痛，老早跟着我爸学了些玉石知识，多少能分辨水晶和翡翠的品相。结果我把这招用坏了。

我奶奶有些清朝祖上留下的铜钱和首饰，还有民国时期各种硬币，包括袁大头。我一看古董店有我家这些玩意儿，就趴在柜台上问老板娘：这个袁大头多少钱？

老板娘看看我，伸出1个小指头：5块。这是暗语，说的是50块。我心里一个开心，50块很多了，我爸出差回来也就能拿回10个10块。我飞奔回家偷偷摸摸上了我奶奶住的二楼，蹑手蹑脚把她床边大大小小的黑木箱搬开，最底层是个大红木箱，翻开一双双的小脚绣花鞋，一股线头味翻腾起来。

再往里找，看到个用纳鞋底的线一圈圈绕起来的粗白胚布卷。使劲扒开，里面就是好多个袁大头。我拿出一枚塞裤兜里，还原了这堆大小件。

古董店老板娘看看这枚袁大头，和她柜台里的照了照，说：1块 。

就是10块钱，可是她柜台里为什么就卖50块？

我学着我妈买菜讨价还价：两块。

老板娘说：可以，你就是不要和家里人说，不然找我麻烦，我就不收你东西了。

有了钱，我请家里修表的同学去城市人工湖边的八角小吊楼喝糖水、吃冰棍，还买了厉害的口香糖。没滋润两天就被家人发现了。我也不敢说钱从哪里来，只敢说路上捡的。

几年后，有些不怕危房的年轻人加固了自家的房子，辟出个小酒吧来 。里面有的是旧书和啤酒瓶，稀稀拉拉的桌椅，昏沉沉的灯光。白天还更黑，一台大电视放在舞台中央上，里面正是唐朝的黑白mv：

“菊花古剑和酒，被咖啡泡入喧嚣的亭院。异族在日坛膜拜古人的月亮，开元盛事令人神往……”

两个男孩留着稀有的长发，叼着烟，沉醉的弹着电琴，这先锋姿态让进门的女生们完全臣服。我很惊叹，还可以有这样的生活方式，除了读书，还可以玩音乐。

后面还有遇上不同类型的哥姐们，都来出自这条老街 。他们画画、边听随身听边聊天，这是wo看见的除读书以外的其他活法。

到了高中，这里就成了我寻找灵感之地，多少优秀作文产自这里。

贾行家老师说：什么是乡土意识，什么又是本土意识？这两个词不一样。本土情怀是相对全球化的国际潮流而言；而乡土意识是相对步调一致的国家意志而言。

也就是说，对外要讲“本土”，对内要讲“乡土”，这有助于找到踏实的感知起点和思考起点。我们在今天谈乡土，不是片面的“谁不说俺家乡好”，而是理智和感情的结合，在自信和自省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

你的家乡在哪里，你最喜欢或最不喜欢它的地方又在哪里，有什么依靠自身能解决办法吗？这个问题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