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的地理概念,在古代是如何被建构起来的?

适逢国庆长假,无论我们是长途旅行,还是探亲访友,掏出手机都能快速定位自己的所在。如今,辨别方位早已不是什么难事。但对于古代的中国人来说,对于中国地理环境的探索,远非如此便捷,有时甚至困难重重,伴随各种危险。今天,我们依然可以从珍贵的博物馆藏和史料文献里,发现古人对“中国”这个概念的体认。


四方与中央

战国诸子百家中,杂家一派的经典《尸子》记载:“天地四方曰宇,往来古今曰宙”,宇宙的本意,代表空间和时间的总和,而时空观念也是构成人类认知的基础。在距今3000多年前的殷商甲骨文中,我们能发现东、西、南、北、中的文字。由此可知,中国的先民很早就形成了四方和中央这样相对的方位概念,并将其作为认识外部世界的通路。殷商甲骨文在清朝末年就曾引起中外轰动,大量出土于今天河南省安阳市的殷墟。

我们今天可以看到,殷商人向神灵卜求东、西、南、北四方向土地丰收的记录,也有记载人们点起篝火,向四方进行祭祀的卜辞。最有名的关于四方的记录,是一片刻在牛肩胛骨上的文字,分别记载了四个方向神灵和风的名字,如东方神的名字是析,东方风的名字是协。这不仅反映了殷商人万物有灵的鬼神信仰,认为世间万物由超自然的力量主宰,另一方面也体现出古人对物候的重视,反映了中国浓厚的农耕文明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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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风甲骨,现藏国家图书馆 ©图源网络

与四方相对的,就是“中”的概念,没有中也就没有四方。中国以“中”为名,最初实际指的是方位,也就是处于天下正中位置的国家。今天能够见到最早的“中国”一词,出现在西周青铜器何尊的铭文“宅兹中国,自之乂民”之中,意为定都于天下正中的位置,并在这里治理百姓。到了后世,“中”慢慢由一个单纯的方位词,演变为一种不偏不倚的精神象征,成为华夏文明追求的至高品格和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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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鸡青铜器博物馆藏“何尊” ©中华书局1912

如今在故宫养心殿和中和殿,你能看到由雍正和乾隆题写的“中正仁和”和“允执厥中”牌匾,其中“允执厥中”据传是上古圣王尧、舜、禹口口相传的治理天下和修身的大法。可见,“中”这个最初用来划分世界空间的基本框架,早已超越了指示地理方位的文化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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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中和殿中间悬挂的“允执厥中”匾额 ©图虫创意


大禹治水和九州

与将世界分为四方与中央相比,华夏人群很早便将他们想象的世界划分为更复杂的“九州”概念,而九州的形成,与“大禹治水”传说紧密相关。“大洪水”的传说广布于全世界,两河流域苏美尔人的史诗《吉尔伽美什》、犹太教的《旧约》中都有相关记载,中国的“大禹治水”传说,同为上古先民对洪水灾难的深刻记忆。曾有一些学者对“大禹治水”的故事真实性有诸多怀疑,但北京保利艺术博物馆收藏的一件青铜器“遂公盨”却提供了证据。遂公盨铸造于西周中期,上面的青铜铭文一开头便说“天命禹敷土,随山浚川”,和《尚书》里面记载大禹治水故事的“禹敷土,随山刊木”非常接近。

在“大禹治水”故事传播的过程中,像十年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这样的细节被不断丰富。而且在他遍行天下的旅途中留下了许多遗迹,最有名的就是今天河南洛阳的伊阙龙门,传说就是大禹治水所开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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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阙龙门 ©图虫创意

然而,和世界其他大洪水传说不同的是, “大禹治水”不仅描绘了先民战胜自然灾害的场景,也是对于天下版图的划分,反映了人类文明对自然地理的重新塑造。

水患平息之后,天下被划分为豫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梁州、雍州、冀州、兖州,这便是“九州”的由来。《尚书·禹贡》篇详细地记载了每一州的地理形势、山川走向、土壤田地和风物特产,并且为各州的物产划分了等级。例如位于渤海、泰山之间的青州,大禹在当地治理了淮水、淄水,这里盛产各种海产品,拥有第三等的土地,和第四等的赋税等等。从中还可以窥见一些很有价值的历史进程,比如在描述梁州时,曾提及“梁州供铁”,这类铁矿石的进贡,明显反映出早在先秦时期,人工冶铁技术就已经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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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博物馆藏西周铜茎玉柄铁剑,这是中国发现的最早的人工冶铁制品 ©“大河文博”

而九州的划分,又与大禹铸九鼎的故事联系起来。大禹平定天下,划分九州之后,将九州的贡赋收集起来铸造了九个大鼎,象征至高无上的王权。因此九州不仅仅是地理区划,更是政治权力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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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克鼎,西周著名的青铜大鼎,是王权的象征 ©上海博物馆


天下和王权

将天下分为九州,虽然有很大的理想化成分,但仍是大体依据自然地理环境进行的划分。另外,九州所包括的范围名义上是天下,实际涵盖的是华夏文明人群的活动范围。先秦时期,产生了另一种划分天下的模式“五服制”,将天下由中心向周边,按照距离远近划分为五个不同的区域。这种划分不单指出了地理距离的差异,而且还区分出不同区域与中央王权的亲疏、文化的高低、贡赋的多寡,形成围绕中心层层向外推进的同心圆模式。

《国语》记载:“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这种五服制是根据离开帝都每五百里划分一个区域,分别是甸服、侯服、宾服、要服、荒服。理论上可以无限制地向外延伸下去,涵盖整个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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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光绪年间的《弼成五服图》©图源网络

这个划分天下的模式,中间部分就是华夏中原最核心的部分,代表了至高王权和最高的文化,而最外围则是文化不发达的蛮夷戎狄居住区域,与中原王权的联系相对疏远。一旦这些外族势力壮大后,将会挑战华夏王权。

《左传》中便有记载,春秋时,楚国的实力不断壮大,楚庄王曾带兵到周王朝首都成周附近(今洛阳一带)展示实力,并询问周鼎的轻重,这一举动有极强的挑衅意味。因为体型巨大的王家之鼎的铸造,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也需要高超的冶炼技术,这些都彰显了王权的力量。问鼎的轻重则是想取周家王权而代之,这种外围势力对中央政权的觊觎,在历史上曾经不断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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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化大鼎,西周最大的青铜器,巨大的尺寸彰显着铸造此器物背后的王权强大的势力 ©河南博物院志愿者团队

在相对和平的历史时期内,五服制度的划分保持着稳定,行使着区分文化、管理不同人群的功能。这种模式和“中央-四方”的方位划分有共通之处,五服制度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最外围的人群分别称为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中央区域则是华夏人群。今天的北京社稷坛,用青、红、白、黑、黄五色土代表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象征着中央与天下的关系,而这种五方的观念也和后世的五行、四季相匹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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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坛五色土 ©“首都图书馆”公众号

五服制对天下的划分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是藉此来规定不同地区人群对中央王朝的义务,离中央越近的地方所承担的赋税越重,反之则越轻。根据《尚书》和《国语》等典籍的记载,缴纳谷物最近的地方,要把带着秸秆的整棵谷物上交,最远处只需上缴无壳稻米;近的族群每日每月都要参加中央王朝的祭祀典礼,献上相应贡品,而最远地方的人群终其一生只需要朝见天子一次。历代不少画家都曾以这种朝贡体系为内容,创作过《职贡图》一类的作品。

如今保存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唐代画家阎立本的《职贡图》就是其中的代表,画面展示了西域使臣朝见唐太宗的情景,画中人像从面目到衣着打扮,都显示着与华夏文明不同的异域风情,也画出了各方使臣贡献远方奇珍异宝。

《职贡图》反映了不同文化的交流,更重要的,是表现了外部人群对中原文明的朝贡和臣服。这种思想深深影响了中国历代统治者看待世界的方式,一直到乾隆时期,英人来华还因为外交礼仪产生了巨大的冲突。实际上这其中存在着巨大的误解,历史上许多来到中原王朝的进贡者不过是商人,为了维持贸易往来而献上各种礼物,与华夏统治者所设想的四方来朝贡归附是很不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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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贡图》©图源网络


异域:未知与想象

无论是“大禹治水”划分的九州,还是区分中央与地方的五服制,这些对世界、天下理想化的建构,总有一定的边界,边界之外便是华夏文化圈难以辐射的地域。而即便在华夏文化圈以内,限于较为落后的生产工具和生产力,许多山林湖沼对于先秦民众也是难以涉足之地。这些未知的世界对人们充满巨大神秘的诱惑,也昭示着潜在的危险。

据说大禹在铸造九鼎时,是“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两,莫能逢之。”也就是先将自然界和远方的各种精灵鬼怪都描画下来,然后铸造在青铜鼎上,人们掌握了这些知识后,再进入山林川泽等远僻之地时,就可以避开这些危险。今天我们在商周时期的青铜器上,最常见一种“饕餮纹”,“饕餮”是一种传说中贪吃的动物,最后将自己的身体也吃掉了,用来警示人不要过于贪婪。不过一些学者认为,“饕餮纹”实际是集中了多种动物的特征并加以变形的图案。这是大禹铸鼎以象物的一个生动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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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饕餮纹大圆鼎。饕餮纹有一种狞厉的美,充满着神秘色彩。©图虫创意

但是,像饕餮纹这样的“避险知识”,绝不同于今天的生物科学般系统严谨,而是带有浓厚的巫术色彩。在青铜器上铸造动物纹样,用途还包括借助动物的力量保护人类免受侵害。著名的商代晚期青铜器虎食人卣,曾经被认为是表现猛虎食人的凶残场景,但是哈佛大学人类学家张光直教授指出,这里的老虎和人并非敌对关系,老虎在这里担当的,是类似于人类保护神的角色,将胸前的人紧紧抱住。这种将动物作为保护神的想法在萨满教中非常流行,如今在东北民间信仰里仍有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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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泉屋博物馆藏虎食人卣 ©“青铜文化研究中心”

对于未知世界,古人一方面感受到了危险,另一方面则是好奇,因此先民对于异域的描述常常充满新奇的幻想。最有名的异域记录就是先秦的《山海经》,最早的《山海经》应该是配有图画的,陶渊明曾有诗云“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就是证据。其中的《海外经》部分就记录了海外各国的奇风异俗,后人也根据文字描述附上了绘画,如有贯胸之国,国人胸部有一贯穿前后的大洞,可以从中穿一竹竿将人抬行;再如有交胫国,国人腿部交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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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套色印刷《山海经》中记录的贯胸之国风俗 ©图源网络

«山海经»里记载最多的,是方外之地的珍奇异怪,而这种记载一直流传后世,并形成了传统。如清代聂璜绘制的《海错图》,就描绘了各种珍稀海中生物,其中许多都出自传说和想象,分明是《山海经》的翻版。如人鱼图,明显是聂璜幻想之作。我们今天在古代的瓷器、玉器、绘画上,还能见到大量以“胡人献宝”为题材的创作,都是古代先民对异域想象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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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选自《海错图》©图源网络

从危险未知的世界到盛产珍奇异物的宝地,再进一步发展,古人还认为海外有仙人居住,可以求得长生。从周穆王向西寻西王母求长生,到秦始皇派人东寻海外仙山求不死药,都是这种信仰的体现。出土于河北满城中山靖王刘胜墓中的错金铜博山炉,通体由铜铸而成,上半部分作圆锥山峰形状,用错金工艺描绘出云气山岚的纹饰,与山形相得益彰,展现云雾缭绕的仙山气象,体现了当时的神仙信仰和对域外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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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金铜博山炉,现藏河北博物院 ©图源网络

随着时代的变迁,上古的九州区划早被省级行政区划所取代,五服制的天下概念也早变为国与国之间的交往准则,而神秘奇幻的异域图景,也被严谨理性的科学知识所祛魅。今天的中国,拥有边界清晰、山川精确的地理版图,而对于“天下”的想象,对于“中”的文化义涵的体认,依然可以从精美珍贵的文物中找到源头。正值长假,中国各地的博物馆正在密集地举办各类关于华夏文明的特展,你不妨走出家门,或在旅途中加入一站博物馆,在这些展品前体验真实可感的华夏文明。我们为你精心整理了这份“国庆假期文博展览清单”,希望可以帮到你。国庆假期全国各地最精彩的文博展览,我们帮你整理好了!


文丨罗维

文字编辑丨陈曼菲

图片编辑丨小虎

封图丨图虫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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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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