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武:无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

北野武的电视、电影好像带了点儿命运的意味,越严肃地思考人生,人生就越发荒诞。

北野武的自述,讲述了北野武鲜活而异常真实的生活。

兄弟,女人,酒,还有两场车祸,他肆意妄为,却也勇于担当,有时连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是双重人格。

自述总是迷人的,带着点儿狂妄中的小忏悔,带着点儿后怕中的小庆幸,又带着点儿满意中的小害羞,讲述着如何活的不再害怕无聊和厌烦。

北野武:无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

北野武自述:

我(北野武)是在东京北边一个属于工人、工匠、木匠的区域里长大的。在足立区的千住,更确切来说是梅田。那是非常贫穷的住宅区,可以拿最黑暗时期的纽约莱姆区来比喻。1945年的梅田,有些地方还是一堆铁皮屋,比《血与骨》这部电影里大阪郊区那种不卫生的破房子还要糟。当时的生活条件很惨,而我的童年呢,就说……很艰苦吧。进入中学以前,我都不明白这一区的状况究竟有多糟,直到稍后才注意到这件事。以前我甚至为自己住过这里而觉得羞耻。

北野武:无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

将近10、11岁的时候,我在街头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我梦想着搭电车,喜欢玩陀螺、放风筝,跟朋友一起打棒球。这一带的街坊邻居就像一家人似的,经常互相帮助。

我记得,那时候家家户户都会在屋子前后小不拉叽的院子里种菜。母亲们会在河边洗衣服,有时候隔着几米就有人在河里洗澡。男男女女会花不少时间在钱汤里闲聊,那是大家齐聚一堂、碰面的地方。晚上稍晚一点,男人则会在当地的酒吧里碰头。

在街头,我还发现了“香具师”和“的屋”的神奇把戏。

坚强正直的母亲

北野武:无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

北野武与母亲

我的母亲,名字叫佐纪,是个聪明、自信、要求严格的女性,绝不让自己任人摆布。她读过书,而且以自己的学历为傲。我母亲能力很强,但我父亲让她过得很苦。我不认识那个她先前一起共同生活过的男人。她的第一任丈夫在战争期间被海军征召入伍,而她选择离开他,跟另一个男人展开新生活,也就是我的父亲北野菊次郎。这在当时是很罕见的决定。所以说,我父亲是她的第二任丈夫。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

我的家庭背景清寒,家里是以最低生活限度在过日子。我们家由两间狭窄的房间构成,其中只有一间有颗亮度不足的电灯泡提供照明,所有人都尽可能挤在这间房里。这个家里住着我的父母亲、两个哥哥、我的姐姐,以及我的祖母,生活过得很拮据。我的胃永远饿到抽痛。

北野武:无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

我的父母,尤其是我母亲,坚持要我们好好受教育。她鼓励我们用功读书,表现出最好的一面。她本人也经历过一段艰苦的童年。她在年幼时,就失去母亲。她的父亲再也没办法养家时,她才13岁,却不得不开始工作,先是在东京有钱人家里帮佣,接着又干了很多零工。总之,这是他们告诉我的情况。

我母亲秉持着自律和绝对尊重他人的观念,把我们——我哥、我姐和我——抚养长大。我们的日子过得很简朴,但是我的母亲非常努力,用尽一切可行的方法想摆脱贫困。

最重要的是,她希望哥哥、姐姐和我养成某些规矩与价值观,一心要把我们教育成堂堂正正的孩子。她教我们规矩,教会我们良好的餐桌礼节,所以我们全家人一起吃的每一顿饭,都是一场名符其实的仪式。我们家每个人都必须懂得正确的礼仪。这一点对我母亲来说非常重要。在她的要求下,大家一定要用正确的方式使用筷子。筷子必须摆好,要正确地夹住食物,绝对不可以插在饭里、不能拿来戳刺任何食物(因为这些动作会让人联想到葬礼仪式),也不可以用来夹东西给别人看。在我们家,晚餐不只是令人期待、可以吞下好吃的东西,还有补充体力的时候,也是我们全家团聚的特殊时刻。它在我母亲眼里就是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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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是很有原则的女人。她想给我们最好的。她也可以非常温柔,对我展现柔情。有时候她也会动手打我,我的父亲则从来不曾给过我一拳或一记耳光。不过,尽管有她的抚慰与温柔,我还是经常逃跑。我是很野的孩子。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让我们读书。她最操心的事,是要不计代价送我们进小学、中学、高中,以及大学。为此她尽了一切努力。要不是她,我一定老早就放弃学业了。她坚持要我们上暑期辅导,让我们学英文与书法。要是我们不认真读书,她就会处罚我们。我的母亲非常勤俭,连最小的钱都要省,好给我们买学校用品和教科书。

她经常说文学在生活中没半点用处。有一天,她把我痛打了一顿,因为我在看漫画。她也不喜欢看到我画画。但很奇特的是,有些夜晚,她会站在我们后面好几个小时,手里拿着一盏灯,好让我们有足够的光线看书。我记得有一次,应该是我11岁的时候,她几乎是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拖到一家位于神田的书店,帮我的每一门主科都买了用来准备学校考试、内容满是习题的参考书,包括文法、地理、算术、汉字等。

至于我父亲,不提也罢!书本和汉字对他来说是毫无用处的废物。可能是因为这样,我在文学方面才会那么差劲,有一大堆汉字不是很会念,跟我的大哥完全相反。他比我聪明多了,早早就考上很厉害的东京大学,却花了更多时间兼差打零工,好养活我们一家人。尽管如此,这一切也没能阻止他努力念书,甚至以后还继续深造。

北野武:无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

小时候,我上的是足立区公立小学。这是一间有钱人家子弟就读的学校,到今天仍然极负盛名,学生会带着价值三万日元的手机去上学。它当时的校名是梅岛第一小学校。我记得学校里有一位藤崎老师,当了我五年的导师。他让我印象很深刻。以前他在一所专门学校教过书,后来才来到东京定居,在我们学校当老师。他让我学会所有的东西:音乐、运动的重要性、数学、风琴……偶尔,当我没有好好写作业,他会出手打我的头几下。这时候,我就会想象自己是班上的另一个小男孩,看着小武挨打。我不再存在自己的身体内,突然变成另一个人。也许这就是我的方法,让自己不去感受任何痛苦。

回忆这段岁月、这些苦乐参半的日子时,我就会想起一件我忍不住犯下的丑事。它发生在我姐姐刚结婚的时候,当时我是大学一年级学生。我母亲把姐姐的嫁妆藏在一个袋子里,放在家里的衣柜里。我干了什么?我把钱偷走了。60万日元。一大笔钱。当母亲发现钱不见时,发了一顿令人难忘的火。她开始祈祷,然后叫了警察。等警察来到了家里,没多久他们就发现我是这起窃案的始作俑者,我母亲开始大喊:“他偷了他姐姐的嫁妆!他偷了他姐姐的嫁妆……”

之后我有一个月时间没回家,用这60万日元吃喝玩乐。等到我终于回家时,我母亲快气疯了。全家都气疯了。我母亲抓起一把刀,开始尖叫:“我要杀了他,然后我再自杀!”这时我祖母抓住那把刀,也喊道:“不,要杀了他的人是我!”两人最后大吵了一顿才冷静下来。我父亲呢,他在一旁倒是看得很乐,还边看边喝着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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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暴君父亲

我父亲菊次郎最早是个工匠。他本来在制作漆器,后来在我母亲的协助下,改投入日本弓的制作,但时间不久,因为这个工作赚得太少了。我记得当时邻居都叫他“弓箭师傅”。

当时,在日本战后的住宅区,只有最幸运的人才有固定的工作与薪水,结果我老爸成了建筑工地的油漆工人,只是这样赚的钱还是不够。他赚钱赚得很辛苦,甚至还兼差打零工。另外,有件事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秘密:我们都知道,尽管他不是专业的黑道,地方上的小混混、帮派分子却要求他为他们工作。他接受了,也许是为了贴补家用。我们家跟其他人家一样,周遭都是帮派分子。这些地方上的黑道分子还蛮宽厚的。对某些人来说,他们扮演了教育者的角色,因为他们会带头告诫穷人家的孩子和青少年:“喂,我说你们啊,别在街上鬼混,不然你们最后一定会变得跟我一样!”这种话可是有它的效果……

总之,在当年,建筑油漆工的工会跟黑道是有牵扯的。天晓得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很多人身上都有刺青?我父亲他确实浑身都是刺青,只是比较像昔日工匠的那种风格。就说我老爸是不得不或多或少去接近他们的吧。不过,别以为这样一来我们家就得救了……我老爸一直都没办法改善家里贫困的境况,好好地养活我们。有时候我跟我哥会去帮他的忙,穿着破烂的衣服,跟他一起去粉刷商店的墙壁、房屋的楼面。这种差事真的很苦……

北野武:无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

一大早,我老爸穿着寒酸破旧的衣服离开家,把油漆罐固定在脚踏车的置物架上,展开崭新、与其说令人疲惫,更像是无聊至极的一天。他总是给人努力工作的印象,但那只是假象。他最爱的消遣还是喝酒玩乐。他把时间花在酗酒上,从早上就开始喝。他也很爱玩,特别喜欢赌博。他玩得很凶,而这也没办法改善家境。他把他微薄的收入几乎全输在柏青哥上。

当他碰巧玩赢的时候,主要都是拿来换几包香烟,回到家后就把烟藏到橱柜里。我曾经在橱柜里翻出一些巧克力、口香糖和牛奶糖,可是我老爸连一颗糖也没赏给我过!

我老爸是个内向的男人,非常闷,冷漠到近乎粗暴的地步。在家里,不只我们怕他,我母亲更是怕他抓狂。我们一天到晚听到他们吵架。那时候,家里养了一只小狗叫做“小小”。当它在夜里很晚的时候吠叫,就表示父亲回来了,我们会马上跑到房间里躲起来,然后,听见母亲对他说:“孩子们都睡了。”通常这时候,他刚在柏青哥玩了好几个小时——白天赚到的微薄工资当然都输掉了——刚一回到家就开始喝酒,然后家里的状况就会立刻变糟。他会变得非常粗暴,殴打我母亲、对她饱以老拳——如果不是打他自己老母的话!真的很悲哀。

几乎每天晚上,我们都会听到母亲叫喊、抵抗、哭泣。我老爸是个恐怖的暴君。有时候,在闹得鸡飞狗跳后,不知悔改的他还会不见人影好几天,不让我们知道他人在哪里。我们这些孩子的事,他从来没放在心上。这男人,完全不能依靠。

北野武:无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

我父亲讨厌美国人。那份憎恨,完全发自他内心。在我6 岁左右时,风和日丽的某一天,他决定带我去看海,同行的还有他的同事。我们搭火车去江之岛,一座位于东京南方五十几公里处的小岛。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海,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当时我还不会游泳。海水很冰冷,波浪闪闪烁烁,涨潮落潮,海水的泡沫,一望无际的海平面⋯⋯这个经验很吓人。至于我父亲,这天他想用泳技让我刮目相看,结果差点淹死!在最后一刻,才被人从海里救上来。

回程的火车上挤满了人,车上有个与众不同的家伙:一个外国人。我想他是我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内看到的外国人吧,就坐在我们面前。那是个美国军人,非常高大,穿着体面的制服,长得很帅。当他用日语跟我说话时,我感觉有点像看见上帝一样!最令人惊讶的是,他还站起身来,把座位让给我,然后又给我一条巧克力棒。这举动对我父亲来说太过分了,让他无法承受。老爸他激动得按捺不住,被这个外国人的态度搞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由自主要向他道谢,样子却几乎像是在道歉,有点做过头了。我看着他真的就像拜倒在那个外国人面前,不停对着他鞠躬哈腰。

当时我觉得这么做应该很正常,因为这个把我迷住的美国人,应该确实就是上帝没错。不过在我的记忆中、在我的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矛盾的感觉。当我景仰这个外国人的同时,我觉得我父亲做得太过火,缺乏自制力与自尊。

让一个外国人,尤其是个美国人,得到他儿子的欢心——这一点对老爸来说实在太难承受……当时我年纪还小,不是很理解这当中牵涉到的状况:战争,战败,占领,美国人出现在日本领土上的原因……不过有一点倒是千真万确:打从我第一次在江之岛看到大海的这天起,也许是拜一条巧克力棒之赐,我对美国人没有特别的敌意。

北野武:无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

我父亲的健康状况也不太好。他酒喝得太多,从来不照顾我们,也不照顾他自己,所以后来病得颇严重。他中了风,大脑缺氧,住进医院,在病床上躺了八年。那是非常难熬的八年。我母亲和哥哥、姐姐会轮流去看他,几乎每天都去。有时候,我们根本就是在医院里打地铺,因为必须帮他张罗三餐。不过有时候,反而换我母亲病倒,或是其中一个哥哥感冒着了凉。这种时候,我就必须变能干坚强,尽可能担起责任,守在父亲床头协助他,因为他几乎无法动弹。这不是很容易的事,毕竟那时候我自己也有很多事要忙。

记得有一天,我母亲想帮他梳洗一番,他却老大不愿意。但母亲坚持,然后在试着清洗他上半身时,发现他拒绝抬起左臂,只能硬把他的手臂举起来。结果她看到了什么?一个刺青!还是一个人名:SACHIKO。那是母亲某个密友的名字。你能想象那个场景吗?我父亲在手臂下刺了情妇的名字,而她是我母亲的朋友!老爸他羞愧地躺在医院病床上,母亲很想打他,难过到很想当场宰了他。

我从来没对我父亲说过话,他也几乎从来没对我说过什么。我记得自己只跟他一起玩过一次,就在他带我去看海的江之岛海滩上。那是我仅有的记忆,是我跟他在一起,应该说是……快乐的、真正共享的片刻吧。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让我一直保留着对于大海的印象,而且经常出现在我的电影里……

童年时期,我父亲真正跟我说话的次数,了不起不会超过三次,顶多四次……但最惊人的一次,是他临终前在病床上告诉我:他很后悔自己没跟我说过几次话。不觉得这有点太迟了吗?1979年某一天,电话响起。我父亲在医院过世了。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理解我们错过了什么。

(《北野武自述:无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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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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