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包工头死了

王人死了。

王人活着的时候,是我们乡里唯一一个包工头。村里人要是想出门去挣几块瘦钱,都得找他。

那一年春天,我的父亲下种后,安顿好了所有的地,庄前屋后,高山陡屲,都撒上了从我们几个嘴里挤出来了种子,跟着王人去了青铜峡。去修铁轨。

王人说,父亲是干活的一把好手,肯定能挣不少钱。

母亲说,钱不钱的无所谓,只要人平安就成。

王人说,钱不重要你让他出门干啥,你看你家的娃穿的扯皮吊绳的。

母亲再没有说话,因为站在她跟前的我,努力地把脚上的藏起来,一双五个脚趾头全在外面的鞋。脚背上的垢痂一层一层叠着罗汉。

就这样,我和母亲把父亲交给了王人。父亲背着铺盖卷,跟在穿皮大衣的王人后面,消失在大山屲里。

夏天过去了,因为有野菜填补,有夏粮应急,日子过的飞快。我们可以光着屁股,光着脚底板,满世界跑,因为世界都是滚烫的。所以不在乎有没有鞋帽衣服。

初秋。王人回来了。给母亲送来了一封信。

风沙很大,吃的还行,睡的还行。家里要是有棉衣棉裤的话捎来一件。

父亲就写了这两句话。也没有问我们过得咋样,他的钱啥时候能接补我们,他啥时候回来。

母亲没有睡觉。一直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熬了三晚,终于赶上了王人回工地的时间。

那天凌晨三点,母亲把我喊醒,让我陪她去找王人,给父亲带衣服。

我和母亲跨过了一座又一座大山,翻过了一条又一条深涧。猫头鹰和蝙蝠偶尔在前面探路。

天亮以前,终于到了王人家。我身上的汗液把垢痂泡的软嗒嗒的。母亲生怕王人不等我们,父亲会冻着。

王人围着火炉喝着茶,吃着油饼。黄灿灿的油饼,在王人的嘴里撕裂了,变成了渣子,顺着浓烈的茶汁,下了他肥硕的肚子。

我和母亲站在他家门口,等他吃完,把母亲一针一线织的毛衣毛裤和一双布鞋递给了王人。

年前就完工了。其实不带也行。

王人说。

听这话的意思是,我的父亲过年就能回来。

我连着好几天晚上梦见父亲回来了,给我带来了五颜六色的糖果,还有一大堆钞票。

母亲带着我们终于熬过了搜肠刮肚的冬天,要过年了。别人家准备烧水杀猪了。别人家的粉条在太阳下翻着珍珠一样的光。别人家蒸馒头炸油饼的气味逼走了寒风。

我们家在那个山窝窝里,像静止的一面画,一面谁都可以戳一下的画。

有人敲门。

窗外的雪把每家的故事都砸进了地狱。

母亲去开了门。

但随之安静了下来。

母亲和那个巨大的黑影像泼在冰雪上的两股开水。

是父亲回来了。

母亲停了将近四五分钟,才哎呀应了一声。

父亲把他的脑袋探进屋子。他一尺长的头发,被冰棒裹得严严实实。

身上穿着一件军大衣,破的鸟雀可以随时去抱窝。

母亲废了好大的力气,把父亲的行李抱进了屋子。里面全是破被褥和一些破铜烂铁。

没有五颜六色的糖果,没有大巴的钞票。

那晚,父亲讲,母亲哭。

我没有哭。我只是把拳头攥的紧紧的。

只是听着他们的对话。

王人压根就没提母亲给他带过毛衣毛裤和鞋子的事,这些衣帽全挂在了他的身上。

父亲说的颜色母亲织的颜色对上了号。

父亲白天修路,扛木枕,抱钢材,只吃一顿饭,风沙会把饭碗淹没,晚上睡钢板。

王人说,大家都是亲戚,能活着回家的,都是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

父亲生病卧床后,王人给他断了伙食。

父亲在过年前的半个月逃了出来。

因为他们修的路通了,有了火车。父亲悄悄爬上了火车。

沿着来时的方向。

再后来,父亲边乞讨边走,运气好,还会遇到一个好人,能搭一段顺风车。

历时半个月,父亲回到了家。

那晚,我再没有做梦。

因为我觉得糖果不甜,钞票没用。

再后来,王人死了,被他工地上的塔吊砸死了。

哪年,王人49岁。

以他的做人,算是长寿了。

村里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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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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