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一壶梦，斟满悬于幻境的另一个真实世界

一部90后作家的作品会是怎样的气象？这本短篇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给出了一个极“梦幻”的答案。这本书的作者叫陈春成，这个名字一点也不炫，而他的经历更是一点也不“作家”。

1990年出生于一个闽东山区小县城，高考语文成绩一般，大学考进了土木工程系，毕业回到家乡的小城就业。直到2017年，忽然开始写小说，断续写到如今，集结成了这本《夜晚的潜水艇》。

显然，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野生”作家。“礼失而求诸野”，这个“野”字所蕴藏的洪荒之力自古就不可小觑。何况此前已有一个“野生”作家刘慈欣横空出世，这个娘子关发电厂的工程师硬是以一己之力将中国科幻文学推上了世界顶流。陈春成并不是刘慈欣，《夜晚的潜水艇》也不是《三体》，但他们也有共同点，那就是惊人的想象力。如果说刘慈欣的想象力如宇宙星河中的一艘巨舰，那么，陈春成的想象力则更像是魂梦之海的一叶扁舟，他们分别在两个近乎相反的维度上为读者奉献了鬼斧神工的故事。

对于任何一位初读者，《夜晚的潜水艇》会带来惊艳的阅读的体验。作者的想象丰富、奇绝、瑰丽、变幻，但运笔却非常节制，操文字如游刃，于细致精微间处处透着雅致与考究，并时时散发出浓郁的中国古典文本气息，这让人很难想象这样的文笔竟会出自于一个90后作家之手。

进入这本书，你仿佛像进入了一座风格多元的宫殿，在这座宫殿的各个角落里，你能看到博尔赫斯的影子，你能感受到马尔克斯的气息，你能捕捉到乔治奥威尔和卡尔维诺的微光。行至文字的幽深处，你能品读到唐传奇和六朝志怪的余绪，在章句的缝隙间流淌出的是汪曾祺式的清雅闲适。

但如此多重的风格却绝无拼凑之感，而更像是许多块顶级的精铁终被锻造成了一柄利器，西方的现代性与东方的古典性交融出美丽的花纹，魔幻现实与乡土诗意嵌合出锐利的锋芒，熠熠生辉，浑然一体。捧在手中，读于眼底，让人既感清风徐来，又觉痛快淋漓。

《夜晚的潜水艇》由九个短篇构成，九个故事各成山林，现实与梦幻折叠其中，足可让读者沉溺其间。在首篇《夜晚的潜水艇》中，童年的狂想拨动着时间之弦，在博尔赫斯式的时空结构下，一个漫游于海底的东方少年，孤悬于诗意的幻境。这一篇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马尔克斯那个最精彩的短篇《流光似水》，同样是孩子与幻想，同样是勇敢执着的追梦，同样在干涸的现实中，沉湎于幻海，而幻觉成了比真实更真实的真实。魔幻现实主义借着这艘潜水艇，在东方文本的海洋里投下了一束迷人的光。

在《竹峰寺》中，作者的笔式恬淡清幽，字句之间通连着中国古典传统，古寺绝碑，田园草木，在一峰一寺间静静流淌。这一篇故事中的想象含蓄、克制，但少年心性却又奔走其间，那种既年轻又苍老的文本体验是这一篇的分外迷人之处。寻找与藏匿，钥匙与碑，红尘与空门，现实与古老，一切在蛛丝马迹的伏笔中滋生、蔓发，直至最后的完成。悬念揭开之时，却又是它将被永远埋藏之日。一座永远不倒的寺，一座永藏心中的碑。此篇是全书最值得二刷的故事。

《传彩笔》《尺波》《酿酒师》三篇，均着笔于“技精于绝而近乎道”的故事。在作文、铸剑和酿酒的三个领域，写出只沉浸于自我技艺的人和他们所感知到的世界。这类故事的源头是《庄子》，近现代以来，老舍的《断魂枪》和阿城的《棋王》应该是标杆。这三篇从类别上是步前人后尘的，但作者用更大胆也更出色的想象力进行着突围，终使笔下的人与所沉迷的“技”相互成幻、成真，成呼啸而来的生命巨浪，让这三篇仍不失自备一格。

三篇中尤以《传彩笔》最好，在永恒的失去与短暂的无限自我拥有间，该如何面对与抉择？浮士德曾面对魔鬼，需要对灵魂协议作出抉择，但《传彩笔》中并没有魔鬼，有的只是在最自我的狂想中，探寻灵魂永恒的慰藉。

到了《裁云记》，作者的笔触完全从现实中抽离，扶摇直上，醮着云朵写出了一篇充满反讽却又不乏温情的童话。而在主人公面对着不同门类学问的“无穷洞穴”时，我分明看到了博尔赫斯笔下那无穷分岔的小径，而迷思与幻想在此形成小说的灵光，情节极淡，思绪极浓，读穿了，就会让人精神一振。

剩下的三篇是《<红楼梦>弥撒》、《音乐家》和《李茵的湖》，在其间你能读到中国古典文学巨著在时间的虫洞里成为了另一部《圣经》，而伴随着跳动的音符，一篇“反乌托邦+搏击俱乐部”的妙作正浮于纸面，过去和现在则在《李茵的湖》中，悄然契合。这位90后作家让读者看到，面对世界，除了如实描摹它之外，还可以有另一种可能，例如用文学另行构建一个相映成趣的世界。而丰富的想象则可以成为酵母，将最平凡的细节催化酝酿成酒，为读者于生活之外，提供一种醉意和超然。

这是陈春成的第一本书，他是一个正在起航的作家，他还年轻，人们有理由期待他在接下来的航程里，能获得更巨大的文学成就，并可以拓展出汉语小说文本全新的可能性。

他曾对自己的写作生活作过有趣的描述，那就是“忙时为农，闲时为匪”，他认为“工作谋生如本分种田，闷了闲了，无可纾解，就去当一阵子‘土匪’，兴尽了再回来。写作于他即是快马、长枪、大碗的酒和阻绝兵马的群山，是内在的狂欢，平息后即归于日常”。并不希望这样的青年作家更快“成熟”，而是非常希望这位“青年土匪”能更加不本分一点，更加放肆鲁莽一点，以此给我们更多也更尽兴的阅读时光。

合上这本书，彩蝶，钥匙，古碑、洞窟、剑与酒，云和青苔，却正从书页间飘然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