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现传说——张曼菱的《西南联大行思录》

文/厕所所长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老婆口中得知,她班上有个很爱读书的学生。我找到了那个学生,跟她说,你毕业的时候,如果宿舍那些书不带走,就留给我吧。她当时一口答应,后来我们就再没什么联系。

突然有一天,她跟我说,老师,我给你准备了一箱书,放在楼下图文店里,我先走了,你回头去取。

我跑到楼下,一只二十寸的旅行箱立在店里,鲜亮的红色颇为扎眼。我提了一下,沉沉的足有二三十斤。我慢慢拿回办公室,书很多,质量不低,张岱的《夜航船》,岳南写的《大学与大师:清华校长梅贻琦传》、Roger Kamien的《听音乐》、Giorgio Riello的《棉的全球史》,还有我现在要说的这本,张曼菱的《西南联大行思录》。

再现传说——张曼菱的《西南联大行思录》

刚看到这本书的封面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打开的欲望。橘黄色的封面,几排人头。你可能会告诉我这些人头是陈省身、李政道、杨振宁……但我对他们知者寥寥,也几乎不知道他们的故事,因此没有向往,没有期望。

迫使我打开这本书的是一次学院的行政例会,我到的时候距离开会时间已经很近,仓促间抓起了这本书,想以此对抗领导们的喋喋不休和张牙舞爪。

“今天我主要讲三点:首先,根据学校文件精神……”

“西南联大”这四个字,我第一次听到,是从父亲的口中……(昆明)虽然有(金马碧鸡坊)如此精妙的古建筑,也说得上是丰衣足食,人们的生活却十分平庸闭塞……人们注意的中心,不过是有钱人家的争豪斗富……这里四季如春,几无寒暑之虑。没有多少外面的消息。人们失去了生活的方向,没有开阔的眼光,精神非常狭隘。

“第一,我们学院在工作中取得了……”

人们浑浑噩噩,不知何为“国家”、“民族”、“时代”……昆明靠崇山遮蔽,远离时代风云,基本是是幸而不幸地过着一种封闭,知足的小日子。

“第二,我今天上午刚刚参加了一个紧急会议……”

忽然间,安静的小城里来了一群人。他们都是从遥远的京城里来的大有学问的人,在京城里,住洋楼,出门坐黄包车。可是现在国难,因为不愿意当亡国奴,要把这几所好学校,这些好学生给我们中国保存着,培养着,他们抛下了安乐的生活,跋山涉水地到我们云南来了……这样的一些人就在昆明的街上走来走去,好像他们本来就生活在这里,一点也不嫌弃。

“第三,安全问题……非常重要……如果出现安全问题,各位老师是第一责任人……”

时任省主席的云龙礼贤下士,请联大的教授到家里来,为自己讲课……每到周末下午,就看见老板叫伙计上了门板,主人和雇员都要赶往省师礼堂去听西南联大的先生们演讲。

闻一多讲诗,刘文典讲《红楼梦》,潘光旦讲优生学,吴晗讲形势。讲到山河破碎,国破家亡,台上痛哭失声,台下群情激奋,昆明市民与北来的师生们,同仇敌忾,意气相逢。淳朴的心田向着精神的导师敞开。

领导已经把说好的三点讲到了第四点,但是,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听不到了。

正如张曼菱所说,这是一座古城苏醒的故事。而她的父亲,把这段伟大的历史,化作了一个孩子能够听懂和记住的故事。

她说,当西南联大的历史记录一度在大陆社会生活中绝迹时,它的传说却保留在我父亲这类人的口口相授中,化为我的童年梦境,伏下了我追溯历史的渊源。

我不知道那天的会议后来讲了什么,是如何结束的,但是,我翻开这本书之后,就再也没有压抑住继续阅读的冲动。

再现传说——张曼菱的《西南联大行思录》

国立西南联大纪念碑

这本书是一个再现传说的过程,“南迁——山城——弦诵——从军——北归”,几个主要章节中,西南联大的历史时间线贯穿始终,但是,作者赖以串联这段历史的,是一小段一小段联大学子和教师的口述。

“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可待来生。”这是三校合并南迁至蒙自时,陈寅恪写下的无比悲观的诗句。这里面有交战两国实力悬殊的绝望,有一个近代世家所承受的历史悲凉感,也有自己在撤离中丧失典籍、眼疾沉重的悲愤。

但是,南迁终究没有变成南渡,象牙塔已经倒塌,塔中的人们却走了出来,变得更加顽强和饱满,读书育人的事业坚定的进行着。学习,意味着不屈服。杨振宁回忆说,当时在昆明,为了跑空袭,有时候一整天都在外面,有时候西南联大的老师,干脆就在坟地里上课。

这在那些年里,成为中华文化的一个重要的内核——传统的书斋精神和现代大学风范在烽火与风雨里可以结合,日寇的炸弹可以把教员们赶进深山古寺,却挡不住他们弦诵不绝,把吸收知识的信念,传递给学生。

此外,西南联大的教学,还很“自由”,所谓自由,不是随便乱来,而是,在西南联大,没有所谓的偶像,没有绝对的权威。

陈省身回忆说,我们在西南联大就不分教授和学生……见面就随便谈谈,平起平坐。国内现在一般的情况,教授就是教,学生就是学,教授讲什么,学生就学什么,这个在大学是不应该的。

除了教学,在校园生活里,学生也是自由得可怕,赵宝煦回忆说,当时冯友兰把“贞元六书”题辞献给蒋介石,学生就有看法。于是,有人就给冯友兰画了漫画,把他的著作画成台阶,上面坐着蒋介石,题名“登龙有术”。赵宝煦说,我看到冯友兰走到漫画前,看了很久,但是看了看就走了,还跟别人说,“画得蛮像的”。

你想,要是放在今天的校园,这学生不得被挂科十几门直接退学?

这本书中还有许多这样的故事,在那次会议后的几周里,我时常偷偷在开会的时候阅读这本书,想象着当年那些教员、学生们的风度,暗暗地跟自己,跟同学(我的同学大多在高校工作)和台上那些居高自远的领导们进行比较。也许,正如陈省身所说,现在大陆教育,与西南联大相比,有浮浅、庸俗与深刻、深远的差别。

现在,距离陈省身的这番话,又过去了差不多十年,我们这里的高等教育如今怎么样了呢?我想,所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都比我更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作者在本书的后记中说道,教育是灵性和理性,而不是生产车间式的流程……一个不重视和关注人们性格和灵魂的地方,是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教育的。那只是一种“教规”,随时都有可能被接受者背离。那不是教育,只是另一种蒙昧和驯化。

我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一天,南京大学的张异宾教授在上课的时候对我们说,我很惭愧,这么多年以来,我们只是在培养有用的机器,从来没有试图培养一个完整的人。说到这里他就说不下去了,短暂的沉寂之后,课堂上突然响起了持久不息的掌声。我想,这大概是当时的我们作为学生,对于一个敢于直陈其事的老师发自内心的尊重吧。

再现传说——张曼菱的《西南联大行思录》

总之,这是一本其貌不扬但很值得阅读的书,作者用很多个体的一段一段的回忆,拼凑出了一个战火中依然澄澈空明的世界,独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充溢其间。尽管现在的高等教育中充斥着诸多正能量和政治正确的因素,但是,通过这本书,你依然可以自豪的确信,我们曾经有过可以寄托灵魂与理想的大学。从精神层面上讲,这是一所没有解散的大学。比起今天那些高楼林立的学校,它更加牢固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成为一代代学人,不断回溯,又永远难以企及的一座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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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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