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我的老师

文/厕所所长


我上高中那会,普通话仿佛还不盛行,上课的景况也与现在不大相同。现在的教师,大多是师范大学毕业的学生,在大学期间就受过严格的教学训练,有相对严格的考核普通话考核机制,站上讲台时的仪态、口音大约不会特别离谱。但我那时不行,老师们虽照例都持有普通话二级证书,持证上岗,但由于获取渠道不详,评分标准各异,因此课堂上的授课语言也就因人而异,因地制宜,因缘际会,五花八门。在一座大城市的高中课堂上,你可能会遇到一个只会讲如皋话的数学老师,一星期下来,除了公式和“小王八羔子”,几乎一句话也不懂;或者一个苏北口音浓重到听不出籍贯的物理老师,受力分析全靠比划。因此,对于那时的学生们来说,除了知识,可能更需要接受的,还有老师们的口音。

老王是我的高中语文老师,是教过我的,讲普通话而听不出口音的唯一一人。他生于六十年代末,身材不高,体型瘦削,已婚,有一个比自己小近十岁的老婆,因此,语文课注定要成为我最盼望的课程。

开学第一天是个周五,天阴,上课铃已经响了好一会,老王才顶着仿佛略短的寸头,戴一副无框眼镜,穿着一身深蓝或者暗红色格子衬衫加牛仔裤,腰间一条宽宽的帆布腰带(似乎还挂着一把仿冒的英吉沙小刀?),提着一个先锋书店的塑料袋迅速走进教室。据说陈寅恪上课的时候,讲佛经文学或者禅宗文学,带来的书是用黄布包着,讲其它文学的时候,用黑布包着。但老王,不管讲什么,总是提着这么一个先锋书店的袋子,装着一袋子大大小小的书,这也成了他以后上课的惯常造型。

老王上课的方式,与大多数老师不同。比如讲《鸿门宴》,别的老师一般按照教学参考书组织一下课堂就完了,但老王不行。在上这篇课文前的晚上,他必要拿出司马迁的《史记·项羽本纪》全文,温习一番,有时一读读到了深夜。然后,上课的时候,带着一大包书来到课堂,先跟我们详述一通什么《史记》的汲古阁本和南京国子监本的区别,然后在讲一通司马迁其人和其写作风格,炫耀似的拿出他所藏的几种影印版,向我们一一展示;再比如讲个鲁迅的《记念刘和珍君》,他必然是要历数《鲁迅全集》的出版发展历程,再给我们列举三种以上的鲁迅传记对于鲁迅先生的评价,然后告诉我们,人物的功过,往往难有定论;又或者再讲到他颇为擅长的《红楼梦》,那简直就是灾难,从甲戌本、庚辰本到蒙古王府本、列宁格勒本、再到程甲本、程乙本。几乎红楼梦所有出现过的版本都要被他列举一遍,然后,再从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一直说到蔡义江的《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几种著名的红楼梦研究方面的著作的结论也要被他鞭尸。以至于在讲过《红楼梦》之后,老王很快就荣获了“版本哥”的称号,每次上课之前,总有同学带着一脸坏笑不怀好意地问他:“王老师,今天我们学的课文,是什么版本啊?”然后在他还没来得及回答的时候,快速跑开。

老王是扬州人,每每课本里有跟扬州沾亲带故的文章,总是讲得格外带劲,不时又有用力过猛之嫌。我记得有一次上课,讲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可能是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景色又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乡,在照例给我们梳理了《全元散曲》的几种版本之后,老王意犹未尽地对我们说:“说到‘古道西风瘦马’,扬州有个韦明铧,写了一本书叫《扬州瘦马》,你们以后可以找来看看,可能会有对这首小令有点不一样的理解……”

老王——我的老师

韦明铧著《扬州瘦马》

老王的话说到这里就没有说下去了,可那时候,肥胖、天真、精力旺盛又充满求知欲的我,哪里能想到老王口中的“以后”是“成年以后”的意思。我周末就去把这本书找来仔细翻阅了一下,结果,就像现在百度百科里提到的一样,扬州瘦马,其实指的就是雏妓。

老王——我的老师

老王——我的老师

百度百科“扬州瘦马”词条

后来早读的时候,我回到了马致远的这首小令: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但此时,我对它已经不忍直视了,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变成了豢养雏妓的勾栏,而夕阳西下,那在天涯的断肠人又是谁?是马致远还是他的瘦马呢?

不仅如此,这本书还让我对关于扬州的其它诗词也产生了重度怀疑,比如杜牧的《寄扬州韩绰判官》: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我就想问,牧之老儿,在那个月明如水的夜晚,你他妈到底过的什么桥?看的什么玉人?吹的什么箫?

这次阅读对我的打击是巨大的,它不仅毁灭了《天净沙》的小桥流水人家,也让我对崇尚所谓朦胧美的古典诗词产生了怀疑。尽管现在看来,这种怀疑显得毫无道理,但我依然非常感激老王无意间提供了这个书名,它告诉我的不是瘦马到底是不是雏妓,而是,原来文学作品乃至很多事件的解读,可以拥有许多许多的可能。

整个高中三年,老王似乎都对应试技巧不太关注,他也讲题,但更多的是要我们读书。在他的影响下,我们班甚至有的同学在高一结束前通读了原文的《史记》(后来这个同学考上了南京大学,去了历史系),我则一头扎在英雄史诗的海洋里,至今还能背诵《伊利亚特》中的某些片段。

熟悉这个行业的人都知道,高中任课老师的压力其实很大。他们不仅要面对学校各种月考、期中、期末考试的班级排名,还要在每年两三次的地区统考中,给学校一个满意的成绩,这成绩和高考一起,又会跟老师的绩效工资挂钩。老王教的两个班排名怎样我不知道,但他似乎脾气甚好,很少跟我们发火,也从来没有因为我们的成绩生气,即便在最最关键的高三,他仍然叫我们读书,还不断地告诉我们,世路无穷,高考并不是人生的全部。

其实我的语文成绩一直很差,一直在只比及格线略高的地方徘徊,阅读理解尤其糟糕,经常答得牛头不对马嘴。老王从没说过什么,每次都笑着地给我讲题,只有一次,他真的对我发了火。那时一个周末,我在写作文的时候,好像是为了说明什么观点,引用了一句“名言”,说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看了大怒,哗啦哗啦写了一大堆评语,把我的作文本都写破了,然后把我叫到走廊上,嘴角剧烈地抽动着:“谁让你做人上人了!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想》你学到哪里去了!你吃得苦中苦,就想做人上人,那你跟‘那些人’有什么区别!”我没有敢问他“那些人”指的是哪些人,但从那次以后,我觉得,我未来的人生道路,兴许跟“那些人”应该有点不同吧。

还有一次,时间好像离高考已经很近,大概是2006年的四五月间,在一次作文评讲课上课前,教室里照例像茶馆一样吵闹,直到上课铃响了好一会闹声还没有止歇。老王静静地站在讲台上,双眼似睁似闭地凝视着天花板,长久地沉默着。我们一看情形不对,渐渐安静了下来,变得鸦雀无声。他突然在几乎凝固的空气中爆发了:“你们有人写议论文!你们看看写的什么!我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涉及国家政策,不要出现奇怪的词语!你们到底有没有耳朵!”我们在底下左顾右盼,不知道谁写了什么,但也不敢议论,只听老王继续大声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人在写“人民”!在写“公民”!你们还要不要上大学了!写“百姓”不行吗!”说着狠狠地把一堆作文本往讲桌上一砸。“所有同学自己拿下去检查,用到这些词的都给我全篇重写!”

这是我印象中,老王骂我们骂得最狠的一次。

现在想来,那时老王确实是急了。我们还小,不懂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但是老王知道得太清楚了。他知道在我们生活的环境中,尽管荒谬,但一个人确会因为用了一个不恰当的词,说了一句不恰当的话,整个人生都毁于一旦,他不希望我们再去经历上一代人经历的一切,哪怕有一点可能也不行。我想,在骂我们的时候,他的内心一定是矛盾的,他无法让我们理解我们做错了什么,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们,什么绝不能做。

我高考语文考得很差,自我感觉良好的情况下,150分的试卷,也才考了113分,但我并没有因此觉得对不起老王。毕业之后我们关系很好,他后来送了我许多书,每一套都价值不菲,比如中华书局的《史记》、《汉书》、《后汉书》和《三国志》,他说二十四史中这四部文学水准最高;有一段时间我问他《文选》的版本,他又送了我一套中华书局的《六臣注文选》,影印版,是众多《文选》版本中最有代表性且流传最久的注本;后来我读现代诗去了,他又送了我一套《洛夫诗全集》,告诉我说,你不一定喜欢,但他是台湾诗坛很重要的一家。这些书我有的读了,有的并未读完,但都成了我书架上的珍藏,看着它们,也觉心安。

现在,我已高中毕业十多年了,高中所学的知识几乎都要忘干净了,但如果要说老王真的教给过我什么,那我只能说,他教过我读书,不是读教材或者《如何做一个成功的人》那样胶装在一起的纸,而是那种真正的书,它们名目不同,题材各异,但都以一股赤诚,记载着那些生生灭灭的灵魂内心的智慧、孤独、绝望和幻想。


附记:其实这个号的诞生,跟老王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大概五六年前,他设下羊腿宴,请我和师妹吃饭,可能是想撮合我们。我至今还记得那家叫“清心阁”的餐厅外长长的台阶上,髌骨脱臼的师妹一瘸一拐往上走的身影。她瘸得那样好看,看得我都忘了我可以扶她一把。后来我和师妹后来天各一方,几年内再也没有什么联系。直到今年年初,我又约上了她开了这个号,本来想好好干一番事业,又被她的怀孕中断,可能真的是八字不合吧。好在这个号已经诞生,目前看来,还没有断更的迹象,这要感谢老王,一直在背后悄悄帮我们转发文章,默默支持我们。另外,也希望师妹身体健康,祝她未出世的儿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家财万贯三妻四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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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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