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未绽放的绿花（中篇小说第13章）

作者：万州谢小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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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日这天早晨，我正在刷碗，外面的管教从门上的小窗口递进来一封信,一看信封上的地址栏，是关琳写给我的。这是我进看守所后,收到关琳的第一封来信,我拿着信简直高兴得要命！

我迫不及待地放下手中的活,两手往大腿上反正一擦,拿着信背靠着墙壁坐到水泥地板上,准备打开信封!这时，监舍里的一帮子人也簇拥着我坐了下来，他们安安静静,一脸期待地等我打开信封。他们想知道星仔的第一封信会是何人所写,会有什么非常趣儿内容!

阳光从屋顶的长方形空格子中闯进来,洒在我的脸上，让我倍感温暖!我像给婴儿动手术一样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关琳的来信!

信纸略带着我熟悉的那股清香,那是关琳身上特有的清香,那是足以让我一辈子无法忘却的清香!上面印一着朵朵蓝色的蒲公英，她用清秀的文字写道：

我亲爱的谢星辰——我心中的星辰：

见信水晶，夜夜思君！

近来一切可好？今天上午,在集市上见到了你母亲,才得知你被送进了万州看守所,我因此感到万分难过!以至于现在已经凌晨两点多了,我却还睡不着!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我丝毫没有准备。本以为取保候审后就结案事了,想不到你却被送进了看守所!看着你母亲悲痛无助的样子,我心如刀绞!我知道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让她的孩子走上犯罪的道路,是我让她承受着骨肉分离之痛!

你知道我心里现在有多担心、多想念你吗?我担心你无法承受年纪轻轻就进了看守所;担心你因此一蹶不振,对未来丧失希望;担心你为失去心中那个高尚理想而感到迷惘;担心你太过想我而伤心和惆怅……我心如刀绞,我觉得是我让你丧失了理想,是我把你送进了牢房……

让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呆在看守所里，很难想象情况会有多么糟!我以前听邻家爷爷在树下的闲聊，他说看守所里就像地狱一样!那里面非常的黑暗,打骂、欺凌、侮辱……无处不在!我非常担心你的安危,可我又无能为力，改变不了一切!这使我很痛苦又自责!你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我该为你做些什么？

中考已结束了,我会考得很糟。因为我好几张试卷都只做了一半,有的近乎于交白卷!每当想起你,我的心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脑子也无法冷静思考问题,总觉得有种负罪感,这使我非常痛苦!尤其是想到你母亲那张悲伤无助的脸……而那都是我所造成的!

现在窗外正哗哗地下着大雨！你在想什么呢？我在想和你在一起玩的那些日子,我现在脑海里全是你的影!我们那时多么快乐,多么幸福,又多么甜蜜呀！我真想时光倒流，将我们永远定格在那些甜蜜的日子里！虽然我知道那是一个错误,我们不应该把心思放在早恋上,应该以学习为重!可真的好快乐,好幸福!你让我体会到了以前从未有过的快乐与幸福!

我希望你在里面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早点出来,完完整整,健健康康的出来!不要太过想念我这个罪人!

祝一切顺利！

你永远的关琳

7月16日

看完信，我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了。我闭上眼睛，花了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然后深深吸了口气。先由想关琳，再想到父母，最后想到外面的一切。我双眼在不知不觉中噙满泪水……终于，我忍不住那些伤感、思念、触碰心灵深处的话语哭了出来!一半伤心一半幸福地哭了出来！那眼泪代表伤心，也代表幸福,因为那些话语能触碰到我心灵最深处的地方!即使是让我悲伤的触碰!

围着我的一棒子人无不惊讶的看着我手里的信!说关琳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女孩儿!熊伯伯则说,我和她年少应勤学,不应谈恋爱!但我和她那份爱情值得尊重和赞赏!能 让很多成年人汗颜!很多成年夫妻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犯错后互相推卸责任……

到晚上，当监舍的人都睡去后，我从床上悄悄起身,溜到门边给关琳写回信。从这里抬头仰望,能看到一小片星空,把那一小片儿星空在心里无限放大后就是浩瀚的星空!这是熊伯伯教我的“乐观主义”。我非常安静的写着信,我不想让他们簇拥着我，看着我写信。

我用一张粗糙但干净的老式信笺纸写道：

亲爱的关琳——我心中至高无上的天使：

现在是深夜，我听着呼噜声，闻着臭臭的脚气，在监舍卧室的门边给你写回信,这里能看到浩瀚的星空。我想着你,星空中便全是你的影子:

仰望浩瀚星空

却总是你的样子

是你的召唤

还是我的凝重

眼泪的苦涩忧伤的感觉

不是你的错

只是我太过想你了

默默地思索

想知道你是否也在想我

最亮的那颗星辰闪耀着

展现出爱的光芒

照亮我朦胧不清的双眼

释放出缕缕的希望

让我遗忘所有的忧伤

首先要说的是，如今所承受的一切苦果不是你的错,请你不要自责和难过,要怪就怪我们太过年轻了!其次,也请你不要担心我，我一切安好。这里面不是你听说的那样黑暗和糟糕。这里面的大叔大伯们对我很好，把我当自己孩子一样宠着。唯一的不适，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很想你！然后，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你唯一需要为我做的就是好好照顾自己,等着我出来。那时候我们再一起钓鱼、去河边玩、坐旋转木马、坐摩天轮……等赚到很多钱后,我们就一起去英国伦敦坐世界上最大的摩天轮!让我们拥有世界上最最最大的幸福和浪漫!

我现在喜欢上了一本书——《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如果我当时有这一本刑法，我想，我一定不会用那么愚蠢的方法……当然,有时候也想着:只要你开心就好，哪怕为你丢了命！可是现在想来，我是给了你快乐和幸福，但也给你造成了伤害!就像现在这样，彼此都感到自责和难过,想见却又见不着,还彼此牵肠挂肚得睡不着……所以我们要慢慢地学会成熟起来,以后尽可能的只给彼此带来幸福和快乐!

爱你的星辰

7月20日凌晨

又及:

亲爱的关琳!监舍里的叔叔们看到你写给我的信感到非常惊讶!说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女孩儿!还有一个和我最好的伯伯说,我们早恋固然有错,但这份爱情值得被尊重,不容践踏!

在这监舍里呆了三个月左右，我就被转到少年监舍去了。少年监舍里只有一个成年人，他叫谭彪，是我们的舍长,我们私下都爱叫他彪哥。他犯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7年。你一定会怀疑，故意杀人罪才判7年，是不是我在说谎?我老实告诉你，我没有半点谎言，事实如此。他们那一个案子有几十号人参与,他说他是犯罪情节最轻的从犯,他不得已才犯下错误,所以只判了7年。他那个案子里有被判死刑的,执行死刑前需要最高人民法院复核,这个过程需要将近两年。因此,他在看守所已经呆了一年多了。他是个很有才华的男人,所以看守所领导把他调到少年监舍来指导孩子们的生活和学习。他经常给我们讲一些人生哲理、法律知识,还帮不会写信的孩子给家里写信……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我也问过他为何不得已犯错?他没有直接说,只是说了监舍里一个孩子的事情。那孩子也犯故意杀人罪,怎么犯下的?那是同伙在作案时说,谁要是不砍被害人,大家就一起砍谁……

这里面除了我,还有二十二个孩子,他们很多都没读过什么书,有的连信都不会写!他们都有一个让人心碎的家庭!他们很小时父母就离婚了,没人关心他们,也没人教育他们。父母对他们的生活和学业是不管不问的,挨冻受饿被欺负是经常的事情,有的还是从小就流浪在社会上!他们非常恨自己的父母,一谈到家事就一脸怨恨,还称父亲为“老东西”!我开始觉得很震惊,这样称呼自己的父亲未免也太不礼貌了!不过后来想明白了,有时候确实是“养不教,父之过”!他们在这里面来了以后,家里什么也没有送来,是不折不扣的三无人员(无上账、无包裹、无信件),只能靠看守所提供的最基本的生活物资生活!与他们相比,我有时觉得自己很幸福!有人给我上账,有人给我写信,还有人给我寄包裹和送衣物,更重要的是有很多人依然关心着我!最让我骄傲的是父母和关琳!我的这些拥有对他们来说算是非常奢侈的拥有了!

这少年监舍与我之前住的成年监舍最大的区别在于内务卫生。少年监舍的内务卫生做得非常的棒！棒到什么程度呢？你要是用舌头舔一下监舍里的水泥地板，绝对不会有舔到沙粒的感觉!这监舍的地板他们安排:每天先用水冲三遍，再用湿毛巾擦上五六遍，最后还要用干毛巾擦两三遍。我刚进来时，就是分到擦地板的工作。在这监舍里,做内务卫生是件很严肃的事情!而这些看起来很小的事情,却可以锻炼一个人的耐心和毅力!与军队里叠被子的作用有异曲同工之妙。

每个月的内务卫生评比，我们都稳拿第一。这内务卫生第一有什么奖励呢？那就是每周六和周日都不用打坐学习啦！可以在监舍里自由地玩耍：在床铺上打牌、玩游戏、讲故事、轻声歌唱“大约在冬季”……一大帮子孩子，周末在里面快乐地玩耍，连楼上经过的管教都从一贯严肃的表情中挤出了笑容!而其他监舍只有一半天的“假期”,更不可能打牌。因为打牌用的扑克可是我们内务卫生第一名的监舍独有的“奖品”!

日常打坐学习时，我看的是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这几本书。这几本书是监舍里一个朋友父母寄来的,没有谁对这种书感兴趣，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感兴趣。我只是找他借了那么几回，他就果断的把书送给了我!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最喜欢和舍长彪哥坐在微凉的水泥地板上，望着铁窗外的那块“规则”的苍穹,听他吟诗。他和我一样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因此感慨颇多，多到每晚都会对着铁窗、残月、凉风，吟诗一首。加上此时正是秋天，于是，他吟下了《秋风凉》这首我非常喜欢的诗歌:“秋风凉啊,秋风凉!秋风阵阵送儿进牢房，失去自由的男儿，心里是多么悲伤……”天啦！太撩人情怀啦！他还自作曲调，把诗歌唱了出来。可惜曲调我写不下来,如果能写下来，我想，你一定会为他凄美的诗歌喝彩！

而我则点燃一支香烟,从中找到了创作的灵感:

夜中捧烟

香烟手指间，独坐夜窗前。

东风吹寂寞，残月照无眠。

人生多苦短，化蝶少复还。

泪流满沧海，断肠到桑田。

很快又过了几个月，到了十一月初,我们这个案子开庭了,之后不久判决书就下来了。如刑法书上所说的刑期差不多，我和韩海峰因抢劫罪被了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其他三名同伙则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到四年之间。陆云飞刑期最长，是五年。自己被判刑三年是意料之中的结果，所以情绪并没有什么大起大落,彪哥也对我说:“不要忧伤,也不要惆怅,三年,一晃就过去了！”我把他说的这句话记在了心上,这让我在里面的生活减少了许多烦恼!

开庭时，我见到了离别近半年的父母。母亲见了我哭成了一个泪人!我别无他法,只能一个劲儿地安慰她：“没什么好伤心的，就当儿子去念三年住校高中啦！”

过了些日子，写信把判决结果告诉了关琳，可一直没有收到她的来信。以前“望回信”后，不到一周就能收到她的来信。可这次过去了好几周也没收到她的来信,这让我感觉有些异常。她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呢？

夜里,我梦见一个看海的女孩儿,海浪轻拍着她飞扬的裙子,海风轻抚着她飘逸的长发,是如此让人迷醉!而那个女孩儿就是你!在这无可奈何的离别岁月里,我总是在心里思念着你,每次的信件联系,让我倍感珍惜!因为有你,所以我的生活才会充满希望和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