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大学“赝品展”风波再起，捐赠者之女首度还原事件始末，多人被诉名誉侵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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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前，2019年10月14日，某收藏圈自媒体发布一篇题为《重庆大学耗资670万建了一座赝品博物馆？》的微信公号文章，文章作者自称前往于2019年10月7日落成的重庆大学博物馆参观，发现馆中展示的大量藏品疑似为赝品，该文章在网络上引发强烈关注。

随后，重庆大学在其官方微博上回应称，校方对此事高度重视，立即成立专门工作组，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对该情况进行核查，核查结果将及时向社会公布；重庆市文物局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称，重庆大学博物馆是一个民间博物馆，未在该局报备审批，重庆市文物局已就此事介入调查。

▲2019年10月，重庆大学博物馆开展。图据红星新闻

然而，风波发生一年后，调查结果仍未公布。

博物馆中藏品的捐赠者是吴应骑，曾任重庆大学艺术学院常务副院长。“赝品”风波发生后，年过七旬的吴应骑住进了医院，其女吴晓妮至今仍在等待调查结果。

近日，博物馆藏品捐赠者吴应骑以“名誉权侵权”将微信公号文章《重庆大学耗资670万建了一座赝品博物馆？》作者以及两家媒体单位等告上了法庭。其女吴晓妮代父出庭。

【风波回溯】

一篇微信公号文章引发舆论关注

重庆大学博物馆陷“赝品展”漩涡

《重庆大学耗资670万建了一座赝品博物馆？》一文的作者“江上”接受红星新闻记者采访时称，自己一直混迹于古玩圈，早在重庆大学博物馆开展前，“就听到了一些说法”，因此，开展后，便立刻前去亲自验证。

“江上”说，圈子里对这个展览评价“比较负面”，甚至有朋友提议，让圈中同好一起比赛，看看“谁能在这个博物馆里找出一件真品”。“江上”说，以前只是听说过赝品蒙混过关，但是自己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因为我是重庆人，看到这种情况，感觉到意难平，所以写了这篇文章。”

公开资料显示，重庆大学博物馆于2019年10月7日开馆，在90周年校庆之际，以一场名为“大象有形——中国古典造型艺术展”的形式与师生们见面。馆藏的数百件文物由重庆大学教授吴应骑捐赠，文物类别包括玉器、青铜器、陶瓷器、佛造像、掐丝珐琅器、百宝镶嵌、竹雕笔筒、古代玻璃器等。

▲2019年10月7日上午9时，重庆大学博物馆举行开馆典礼。图据网络

在这篇引发舆论风波的自媒体文章发布后的第二天，重庆大学博物馆闭馆，暂停对外开放。

随后，重庆市文物局表示，重庆大学博物馆未在该局报备审批，也未收到重庆大学关于举办此次展览的备案申请，重庆市文物局已就此事介入调查。重庆大学在其官方微博上回应称，校方立即成立专门工作组，对该情况进行核查，核查结果将及时向社会公布。

然而此后，再无下文。

【风波背后】

捐赠者与重庆大学渊源颇深

展览后被指“卖假画”“曾遭免职”

重庆大学博物馆“赝品展”事件，把主要捐赠者吴应骑推到了舆论漩涡风口。据公开资料显示，吴应骑为重庆大学退休教授，曾任重庆大学人文艺术学院副院长，1982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一位知情人告诉红星新闻，吴应骑家族前辈，曾系重庆大学创办人之一。

对此，吴应骑之女吴晓妮并不避讳，“重庆大学创办者之一汪云松确实是我祖上。”她告诉红星新闻，也正是基于此渊源，所以父亲对重庆大学感情深厚，拒绝了他人开出的高价，也不顾家人反对，将藏品无偿捐赠给学校。

而“赝品展”的次生舆论风波，全部集中在吴应骑本人身上。

四川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林木于上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曾在四川美院工作，与吴应骑共事。“赝品展”事件爆发后，林木在多家媒体采访中称，1997年吴应骑在校担任学报主编时，曾办过画廊，期间将一幅傅抱石的仿制画以5万元左右的价格卖给了北京一名收藏家。这名收藏家鉴定其为假画后，向有关部门举报。

“（这件事）引起四川美术学院全体教职工愤怒。我还写了《假教授卖假画》一文在《文艺报》发表。”林木公开声明说，当时，他带头、几十个教授联名举报，吴应骑被免去主编职务。而“假画风波”发生后，吴应骑从川美离开，来到重大。

▲2019年，四川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林木在其公众号所发声明。图据北京青年报

2019年10月，“赝品展”风波发生一周后，吴应骑之女吴晓妮曾接受过红星新闻专访，她说这样的毁谤击垮了她的父亲，“这些都不是真的。”

【对簿公堂】

4对象被诉名誉权侵权

捐赠者之女：一年来均在搜集证据

“赝品展风波”过去一年了，捐赠者吴应骑之女吴晓妮以父亲的名义，将两家媒体、一家自媒体及声称父亲“卖假画”的四川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林木以名誉侵权为由分别在北京和重庆起诉。据吴晓妮提供的民事起诉状显示，原告吴应骑要求被告林木赔偿精神抚慰金10万、名誉损失费100万。

▲相关民事起诉状。受访人供图

11月26日，“吴应骑诉林木名誉权侵权”案在重庆市九龙坡区人民法院开庭。当庭未宣判，被告林木告诉红星新闻，由于他本人未出庭，所以法庭上的细节他不清楚，现在也在等待着结果，“我说的吴应骑卖假画以及因卖假画被处理这两件事是百分之百（真实的）。”

庭审结束后，原告吴应骑的代理律师王文波告诉红星新闻，本次庭审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事实的真实性和林木使用的语言是否属丑化侮辱。“庭上就林木在接受媒体采访和他自己的自媒体公号上，使用‘前科’、‘劣迹’等词汇是否侵犯了吴应骑的名誉权进行了辩论。”王文波介绍称，庭上林木的代理律师辩护称媒体上所展现的林木接受采访的内容，系“媒体自行编辑后的曲解，并非他本人的真实意思”。

对于原告提出的一百万名誉损失费是否过高，王文波律师说，“原告的意图旨在表达互联网上造谣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这一年对我们一家来说真的太煎熬了。”吴晓妮告诉红星新闻，之所以不再沉默，是因为“之前谣言传得太真，说什么都是错的，现在终于等来了开庭，是时候做出一些回应了”。吴晓妮表示，这一年自己几乎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搜集证据准备起诉上。

【“赝品”风波关键点】

重庆大学博物馆藏品捐赠者吴应骑之女吴晓妮，就“赝品展”风波中的关键节点向红星新闻一一作出了解释，并从她的角度还原了这场风波的始末。

关键点① ◆ 2015年专家讨论会：“看”到底是不是“鉴定”？

吴晓妮回溯整起事件的时间线：2015年5月，重庆大学方面曾来吴应骑的工作室考察；同年6月，讨论全面筹建博物馆；同年12月，学校组织专家开讨论会，主要内容是讨论建博物馆的可行性。“从2015年开始商议，2017年左右办完交接，我父亲大约捐赠300余件藏品，2019年博物馆与大家见面。”吴晓妮介绍称。

关于2015年那场专家讨论会的内容和目的，也曾是媒体关注的焦点。据媒体此前报道，曾任中央文化管理干部学院副教授的曾陆红是该活动的参与者之一，他表示前述活动并非鉴定，而自己也并非鉴定专家，会上也没有作出鉴定和评价，主要是在“看”过吴应骑的藏品后，“谈谈自己的感受和它的艺术性”。

而关于这场专家讨论会，吴晓妮的说法是，“在2015年我们曾提出过，先鉴定再捐赠，当时与会的14位专家来了我父亲的工作室，主要是来看看要捐赠的藏品，看完之后就开会讨论，我也有参会，会上专家们认为我父亲的藏品比较系统和广泛，会上是给予了好评的。”她同时强调，“我现在说的只能是我经历的，未来以法庭调查和重庆大学公布的意见为准。”

关键点② ◆ 博物馆工作人员：捐赠藏品大部分并非展出的陈列品

据了解，2019年10月12日，是重庆大学的90周年校庆。作为给校庆献礼的一部分，重庆大学博物馆于校庆盛典的5天前，即10月7日正式开馆，开馆当天是一场造型艺术展。

“明明就是一场艺术展，而且还是一个临时展，目的是为了给学生们讲中国古代的文化和艺术，”一名自称是重庆大学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告诉红星新闻，其实那场展览本就是“造型艺术展”，主要目的是为了展示中国艺术文化的发展，所以“陈列展品的真伪并不是策展时最注重的”。

红星新闻记者从一名自称参加了那次展览布展的某公司工作人员处获取了一张那次展览后记的照片。该工作人员称后记当时公开张贴在墙上，红星新闻记者看到，上面写道：“因本次展览是为迎接重大九十周年校庆而筹备的临时展览，故所有展品均作为艺术陈列品，特此说明。”

▲后记中的相关说明。受访人供图

吴晓妮说，当时为了赶校庆的时间节点，所以这个展的准备很匆忙，会上的展品基本上都是父亲与另外两名藏家的藏品借展。而一名自称从2015年起就在重庆大学博物馆工作的工作人员告诉红星新闻，吴应骑向重庆大学捐赠的藏品大部分并非“风波展”上展出的陈列品。

据该工作人员称，吴应骑向学校捐赠的所有藏品是有捐赠藏品名录记载的，“那篇文章中很多东西都是张冠李戴的，我亲自参与了藏品的摆放，我近距离摸了，也仔细看了那些藏品的，那篇文章里出现的藏品照片实物其实质感不是照片所展现的那样。”

同时，该工作人员称，开馆当天邀请的嘉宾名单是她本人拟定的，来宾她都认识，“开馆当天来的全是校内学生和工作人员，以及我们主动邀请的嘉宾，我亲自接待的，当天全部都是熟面孔，这篇文章的作者是我不认识的人，如果有生面孔来，我肯定有印象的。”因此该工作人员推测，相关自媒体文章作者“江上”实际上根本没有来实地看过展。

关键点③ ◆ 捐赠者之女：引发风波文章多处专业知识错误

据吴晓妮展示，其父捐赠的藏品与展示的陈列品有所重合的，目前还没完全整理和确认完毕，现在能够确认的分别为前述自媒体文章中明确提到的所谓“唐三彩蓝釉仕女像”、“四羊方尊”以及“迷你版红山C型龙”。

对于这三件陈列品，吴晓妮说，被描述为“唐三彩蓝釉仕女像”的陈列品，实则为唐代绞胎仕女立俑；

▲此前相关自媒体文章中的“唐三彩蓝釉仕女像”配图。受访人供图

关于“迷你版红山C型龙”，吴晓妮解释说，其实当时一共展出了玉龙和玉猪龙两件展品，而那篇微信文章中把玉龙和玉猪龙两个标签错置；

▲此前相关自媒体文章中的“迷你版红山C型龙”配图。受访人供图

而对于“四羊方尊”陈列品，吴晓妮称这是一件乾隆时期的仿古瓷。

▲此前相关自媒体文章中的“四羊方尊”陈列品配图。受访人供图

此外，吴晓妮举例说明，那篇文章中有很多因对专业知识掌握不全面而出现的张冠李戴，“比如文中所写的‘萧何月下追韩信青花罐’，实则为元青花三顾茅庐纹罐。”

“经过这一年的调查，我掌握到这篇文章的作者是一个卖文物的人，他自身专业知识匮乏，也分不清不同文物的区别，却混淆视听，甚至是将其中一些展品和标签张冠李戴，写下一篇满篇错误的文章。一个卖文物的人攻击了一个高校的专家，自己反倒因此成了专家吗？”

关于吴晓妮所指出的上述自媒体文章中出现的“错误”，红星新闻记者联系文章作者“江上”，截至记者发稿时，对方未接听电话。

同时，红星新闻记者希望吴晓妮能提供捐赠藏品目录，以核实比对，吴晓妮表示，目前案件还在审理中，相关材料已经提交给法院，现阶段不便向媒体提供。

【指控还是造谣】

“曾被免职”“私自办展被勒令撤除”？

当事重庆大学老校长回应

吴晓妮表示，在过去一年的所有风言风语中，给父亲吴应骑带来最大伤害的，是几个关于他“假”的指控。

此前媒体报道称，“吴应骑想在重庆大学办博物馆早就有迹可循。2005年之前，吴应骑在院里老办公楼的一楼办了一个私人展览，并以‘重庆大学博物馆’为名义，不久后便被老校长勒令撤了。”

对此，吴晓妮向红星新闻记者展示了一份2001年发布的《关于吴应骑同志职务聘任的通知》，上面写着“经党委常委第51次会议研究决定，同意聘任吴应骑同志为重庆大学美术馆筹备组常务副组长兼人文艺术学院副院长，聘期一年”。吴晓妮告诉红星新闻，前述的那个展不是私人展览，而另一份发布于2003年的《关于成立重庆大学美术博物馆的通知》中，所称的“重庆大学美术博物馆”其实就是聘任通知上写的“重庆大学美术馆”。

针对此说法，红星新闻记者与重庆大学原校长吴中福取得联系。吴中福表示，此前媒体报道的说法是“乱造谣”。

吴中福说，当年重庆大学要办人文艺术学院，他去请教四川美术学院领导推荐合适的专家，川美的领导以“管理能力强，专业水平优秀”的评价推荐了吴应骑。吴中福表示，当时他并没有立即做决定，而是准备再亲自考察一下，“当时我去他工作室与他见面，进了他的工作室，我感觉很震撼，他的收藏品非常多，光是壶都有上百件，我是理工科出身，不敢说我会鉴赏真假，但我能看出来，这些藏品的艺术价值都非常高。”

吴中福说，2001年重庆大学经过研究正式聘用吴应骑为重庆大学人文艺术学院副院长，“如果吴应骑真如报道中所说，真的是美院不要的，那川美的领导怎么会给我推荐他呢？我们重庆大学又怎么会聘用一个川美不要的人呢？”

“吴应骑来到我们重大以后，确实为我们学校人文艺术学院的建设立下了汗马功劳。”吴中福告诉红星新闻，当时校方将一栋老楼设为人文艺术学院的教学楼，吴应骑仅花了几十万就将老楼装修得非常具有艺术气息，自己当时非常满意，还组织其它学院的领导来参观学习，“后来我听下面的人说，其实吴应骑不但没有多花学校一分钱的装修费，甚至还自己垫了钱的。”

关于“自称为重大老师的受访者告诉媒体，吴应骑在学校办私人展览，被老校长勒令撤除”一事，吴中福说他感到很荒唐。“当时是我跟吴应骑商量的，校方本来就计划要在人文艺术学院建一个博物馆，我让吴应骑把他的藏品拿出来做陈列展示，选址就在人文艺术学院的一个小礼堂里面。”吴中福表示，吴应骑将藏品陈列在那个展厅之后，时任教育部的领导还去参观过，当时还就重庆大学这样一所理工科见长的学校，能丰富人文艺术氛围提出了表扬。“怎么可能是我勒令撤除呢？”

关于为何会传出这样的流言，吴中福告诉红星新闻，“吴应骑平时性格比较直爽，为人也很正派，说话很直接，而且有时候急了可能语气就不太好，可能是得罪了人。”

▲重庆大学艺术学院官网中吴应骑的简介页面。截图自重庆大学官网

“卖假画”的指控是另一个当时舆论的焦点。对此，吴晓妮表示，首先，画廊是川美办的，属于川美的校办企业，画廊的法人也并非父亲，根据吴晓妮提供的一份1997年工商注册资料显示，当代美术家画廊隶属单位为四川美术学院美术设计研究院，法人是一位熊姓女士，“我父亲是川美的校办企业四川美术学院美术设计研究院的法人，而画廊只是这个研究院的下属单位，当时他在川美任博物馆馆长、编辑部主任、主编，怎么可能去卖画呢？”

吴晓妮说，当时画廊里售卖的作品，都是川美师生的作品，那副傅抱石的民国仿品明确标注了“仿品”，且名画仿品并不是造假，“仿品不是赝品，国家也是提倡的，两者有本质区别，而且发票上写注明了‘仿品’，最后以3万元的价格成交。”

红星新闻记者希望吴晓妮提供相关的证明，吴晓妮同样表示，证据目前已提供给法庭，也向法院申请了调取证据，尚不便向媒体公开。

红星新闻记者 沈杏怡 受访人供图

编辑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