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年代　

作者：和绍全

在我家的储藏室里，有一个陈旧的香樟木箱子，箱子里放着一梱结婚前我与爱人5年的恋爱时光里，曾经相互写过的恋爱信，时间已经过去了40多年，信封已经微微变黄，边角也有点破烂了。爱人我们相识的那一年，我23岁，她只有19岁，今天看来，这个年龄段大多数年轻人还在念书或者为找工作而奔波，但在那个年代，这样的年龄谈婚论嫁已经不早了。记得第一次我从部队探亲回家，到县城后，经朋友介绍认识了我的妻子，第一次到她宿舍时，看见的第一眼就是这个香樟木箱子。说实话，在那个年代，刚参加工作的人不是谁都有条件住单间，摆一个箱子的。只因为她是单位的会计，才获得这一份待遇。女子的宿舍里，木箱子是最私秘的地方，珍贵一点的东西都放在箱子里，锁上一把小锁，没有人敢去接近它。我看着这一只木箱子，心里猜想着里面的秘密。第三次探亲回家时，她才当着我打开了箱子，发现里面尽是我写给她的恋爱信，无意中还从箱底下翻出两封漏网的以前两个小伙子写给她的恋爱信，一封是一位我们县在部队当排长的彝族青年写的，信的内容都是鼓励她入党进步，没有一句情爱方面的话，这种相互鼓励进步，是那个年代谈情说爱的主题。另一封信是一张春城牌香烟的纸壳，上面歪歪扭扭写了几句我喜欢你，问能不能保持关系之类的话，谈不上是一封恋爱信，但我还是为这两封求爱信与她争执了好一会。我的朋友说：“人家是宁蒗一朵花，有几个小伙子给她写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再说那时你们又不认识，与你有何相干”？说得我哑口无言。我们结婚以后，不久有了女儿，她办了随军，调往我们部队驻地腾冲县商业局工作，只有这个木箱子是她唯一可以搬走的财产。后来全家人辗转于云南的勐腊、河口中缅、中老、中越千里边防线上，这个木箱子一直跟随着我们直到今天，虽然已经很陈旧，很土气，但依然摆在我家最私秘的地方，那一梱当年我们之间频繁的恋爱信件也一直摆放在这只木箱子里。今天，这些时光深处的情书，已经成为我和爱人青春岁月的记忆，虽然不忍心再去触摸它，但只需瞥一眼木箱，也能清楚的记起每一封恋爱信里曾经写过的话。想起那时候，我第一次从部队探亲时，刚刚提升为排长不到半年，为了保持普通一兵，升官不变色的精神，新提升的干部是不好意思马上穿皮鞋、戴手表，穿四个兜兜（当时干部军装上衣四个兜，战士只有上面两个兜）的军服的，探家回家又想表现得体面一些，只好给其他老干部借服装穿戴着回家。到了我们县城，在县国营旅社第一次见到在旅社售票窗口售住宿票的她，我一眼就爱上了她。回部队那天，到永胜县城，写了一封求爱信，一早就壮着胆子跑到永胜客运站，找一位住宿宁蒗县旅社的乘客，托他把信交给姓李的售票姑娘，这是我写给她的第一封恋爱信。回到部队，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收到信与否，天天盼着她回信，每当我们单位的文书取报纸和信件回来，第一个跑去翻腾文书手上的信件，那种等待情书的心情让人格外心动而又万分煎熬。一个多月后收到回信，她委婉的拒绝了我的求爱。失望、自悲、羞怒涌上我的心头，马上提笔回了一封自傲、藐视、贬低她的信，其实这只是显现失恋后的一种失望和发泄而也，并没有消减我对她的爱恋，反而感到更加孤独、痛苦和无奈。一年之后，我第二次回家，我们在县城街上相遇，相视着淡淡的一笑，装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的感觉让人心都要炸裂。第二天，我又托朋友交给她第二封信，信里我没有赞美她，也没有表达对她的爱恋，也没有再提起上次尴尬的恋爱信，满篇写的都是我的人生理想，每一句话都充满着向上精神，可以说是一篇经典的励志文章。当时好像是为了求得他的欣赏，今天重新阅读它时，感到其实每一句话都是心里话，原来那时候的我是不会说假话的。没想到我要回部队的头一天晚上，她来旅社送我，虽然没有说什么激动人心的话，但我从她的笑容里感到，她已经爱上了我。后来我们一生的生活历程中，她诚实、善良、正直的品德，让我找到了答案。在长长地岁月里，我们曾经一封封恋爱信像飞鸽一样飞向对方，算下来也可能有两百多封了。

作为军人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也没有长相厮守的场面，我们轻轻地将自己的感情融入文字中，用一种淡雅、温润的文笔去描绘爱情，以一种平和、淡然的心态去叙述人生纷繁复杂的生活。信中没有“我爱你”一类的词句，而是十分贴切，含而不露的词句，书写自己的爱恋，寄托细水长流的真情。我们之间的感情没有因为分离而生淡漠，没有因为她是城市里的汉族，我是农村的少数民族而隔阂，相反产生更多相互间的期待和希冀，增进对彼此的了解和感情。说到这里，我就想起我的一位排长朋友，当年我们还年轻的时候，经常交换着双方的恋爱信看，有一次她的女朋友在信中责备他为什么把我们的关系比喻作斑鸠，最后我告诉他，应该比喻为“鸳鸯”，意思是形影不离，斑鸠只会各自飞。他说不会写“鸳鸯”二字，写成斑鸠了，我们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后来，云南边境地区燃起战火，我那个朋友被抽调上了前线，临行前她的对象不愿与一个走进战场的军人谈恋爱，就提出分手了。我的朋友最后给她写了一封信，说等我前线归来，带领一个排挑沙子把你的脸填平。原来他的那个女朋友的脸上有三颗大麻子。他在战场上十分英勇，带领的连队立下战功，他荣立了一等功，但是他不幸身负重伤，左腿被截肢，评为特等残疾，战后许多年后正团职退休安置，他至今都没有结婚。有一天，我俩相约在昆明的盘龙江边，聊起过去年轻时的部队生活，我开玩笑的说起关于“鸳鸯与斑鸠”的故事，他没有笑，反而低着头掉起泪来，我顿时难过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心里想：我们都已经过到今天这个份上了，可是一封青春时代的恋爱信，为什么还是经不起去触动它？一个人在战场上都视死如归的人，内心的情感为什么如此脆弱……20世纪70年代，军人是社会上姑娘们心中的偶像，许多女人都与军人恋爱为荣。当时社会上未婚姑娘们流传有一句顺口溜：“走路要走街心，吃菜要吃白菜心，找人要找解放军”。这不单单是因为军人在部队里不能被提干，等退伍回地方，政府也会给大多数退伍军人安排一份好工作。更重要的是因为军人在社会上有很高的尊严和地位，作为军人的妻子自己也显得很光荣。那时候无论是军人还是在外地工作的人，故乡观念都很强，每时每刻把故乡挂在嘴上，把父老乡亲揣在心里，把故乡当作人生的起点和归宿。大部分找对象一般都回老家去找，这不仅是因为将来要回归故乡，而且要娶一个媳妇承当孝敬父母的责任。在外地找对象结婚的人，往往被老家的人看作是忘本变质，不忠不孝。我印象最深的是，刚提排长那一年，来昆明征兵，回部队没有几天，一个昆明姑娘追着来到我们单位，说要与我恋爱结婚。那个年代昆明五华区、盘龙区的人都认为西山区和官渡区是农村的时代，我一个大山里的少数民族青年，怎敢动一下娶昆明姑娘的念头，断然谢绝了她。那个年代消息闭塞，没有手机，没有互联网，没有QQ，没有微信。恋爱中的青年男女，或者结了婚的夫妻，在分别的日子里，只能靠书信交流，就是近在咫尺的恋人许多时候也是偷偷地传递情书。特别是边防军人长期分隔两地，有的干部往往与姑娘第一次探家见面，第二次探家就结婚，给婚恋的稳定带来很大的挑战。在那个没有什么现代化信息传输手段的年代，边防军人的家庭靠的是频繁的书信来往，进行思想和情感交流来维系；对于恋爱中的军人来说，他们的爱情之路靠的是一封封恋爱信来呵护，直到爱情成熟结果。那是一个质朴、纯真的守信的情爱年代。记得有一年，我们团首长、机关野营拉练在腾冲县一个叫欢喜坡的地区住训。那是雨水季节，整天阴雨连绵，很少有天晴的时候，我和一位老乡排长睡在一个棚子里，他刚刚探亲回部队，每晚一躺下，就不厌其烦地给我念他女朋友写给她的恋爱信，他们己经通过20多封恋爱信了，那年月写恋爱信最多的人是最不缺爱的人，因此在别人面前显出几分得意的样子。我看得出来，他因为她而很得意，有时轻轻地唱起当时很流行的一首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就要回头留恋地张望……”唱到深情处我们都沉默了，帐篷里凝聚着沉重的宁静，我没有了一丝睡意，耳边久久回荡着他柔情缠绵的爱情故事，只听见他轻轻地唤了一声：“我好想她啊……”啊字拉得很长，那声音在黑幕笼罩下的欢喜坡夜空，伴随着徐徐吹过的山风，有点像诗。那个交流渠道很少的年代，凡是谈情说爱的人，怀里都揣着一封恋爱信和黑巴拉秋的女人照片。那样的岁月里，具有写情书的能力显得十分重要，没有一定的语文功底和驾驭文字的能力，很可能会因为词不达意而造成误会，葬送爱情。因此，男人通常需要绞尽脑汁修饰、包装文字展现自己最美的一面感动对方，赢得芳心。没有念过书，缺乏写情书能力的请朋友帮忙写情书是常见的事情。可以说，那些尽情挥洒，诗一般的意境描绘与真情表达的情书，是对纯真爱恋的诠释，也是从爱的世界飘来的一朵白云，一阵清风，情书承载了军人的青春年华和人生意韵。有人说：许多军人后来具有丰富想象力和文字功底，是在那个年代恋爱时期写情书练成的，一点也不假。 那个年代，人们对爱情的表达方式很保守，就连写情书也是以“同志”这一称呼做开头，信的结尾是“致以革命的军礼”。如今，重温夜深人静时写信时的绵绵真情、回首当年书信传情的激情日子时，心中又会激荡起那些深厚、真诚而悠远的爱恋。情书自然是浪漫的，她承载着我们青年时代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而生活却是又那样的现实，又有谁能够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人生所要经历的坎坎坷坷和酸甜苦辣呢？一路走来，人生有痕，对于那个年代处于恋爱中的人来说，无论情书的形式如何，也不管其语言是华美还是朴实，承诺是虚假还是坚守，让人醉心的是芳华年代的那一份激情，那一份感动和经历给予我们的那份馈赠。如今，在一个充斥着手机微信的年代，那些用来书写青涩爱情故事的彩色信纸，就像没落的贵族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现在是一个没有情书的时代，人们不再写恋爱信了，年轻人可以用最快捷的方式传递爱情和瞬间的心里感动，也可以一条微信拜拜，各奔东西，很少有人为爱和不爱感觉痛哭。但是在我们那个年代不确定中温存一份期待，珍藏一份刻骨铭心的感动直到老去，一直追求的最终幸福，今天我们无需评判是非，因为这就是时代。我爱人随军到了我所在的部队，从此，我们就告别了写情书的历史。一个家庭唠唠叨叨过到了今天。

那些过去的情书已经在时光中缓缓划过，当年书写情书时的激情记忆就被定格在了岁月的最远处，没有人再提起那些在情书上说过的话。情书上那些曾经的文字已经变成我们的生活，变成了我们的人生，不要说生活坎坎坷坷，不要说一路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它是一支最美的歌，一首最美的诗。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恋爱信，如同穿过浩瀚的感情森林，树干上留下的路标，无论在何时，走到何方，一封封尘封的情书都能够让我们回忆起青春路上的岁月脚印，也能够帮助我们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