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三年的男人

高玉成，以前世家的子弟，住在金城的广里。他擅长针灸，不论贫富都愿意医治。

　　一天，里中来了个乞丐，大腿上有个烂疮，躺在路上，脓血狼藉，臭不可近。

　　居民们担心他死了，每天都给他施一顿饭。高玉成见了很可怜他，派人把他扶回了家，安置在耳房（偏房）里。高家人都厌恶他身上的臭味，掩着鼻子远远地站地。

　　高玉成亲自为他针灸，每天给他吃稀粥。几天后，乞丐索要汤饼，仆人愤怒地呵斥他。高玉成听说了，就命仆人给他汤饼。没多久，乞丐又索要酒肉。仆跑去告诉高玉成说：“这乞丐真是太可笑了！他躺在路上的时候，一天一顿饭都不一定有，如今三餐还嫌简陋，给了他汤饼又要酒肉，这样贪得无厌的人，就该丢到路上去！”

　　高玉成问乞丐的疮口如何了，仆人说：“看样子是慢慢脱落了，好像能走路了，不过还故意咿咿呀呀的假装痛苦。”

　　高玉成说：“花不了几个钱！就给他酒肉吧，等他好了，总是不会仇视我。”

　　仆人假装答应了，实际上没有给，而且有时候和其他仆人聊天的时候还一起嘲笑主人傻。

　　第二天，高玉成亲自去看乞丐，乞丐跛着脚起身，道谢：“蒙君高义，生私人而肉白骨，恩惠深厚如同再造。只不过病刚好，还未痊愈，成天想着吃点好的。”

　　高玉成知道自己之前的命令没有被执行，喊来仆人打了一顿，当即命令给乞丐拿来酒肉。仆人深恨乞丐，晚上放火，烧了耳房后才喊人来救火。

　　高玉成起床后一看，耳房已经烧成灰烬了，叹道：“那乞丐死了！”

　　他催促大家救火，忽然见乞丐躺在火里酣睡，鼾声如雷。被叫醒后，故意惊道：“房子去哪了？”

　　大家这才对这奇景感到惊讶。高玉成越发看重乞丐，给他换了卧房，准备了新衣，每天和他在一起。问乞丐姓名，他说：“陈九。”

　　住了几天，乞丐容光焕发，言谈有物，而且善下棋，高玉成每次和他对弈都输。于是高玉成每天都跟他学，学到了不少精髓。这样过了半年，乞丐也不说要走，高玉成也是一时也离不开他。就算来了贵客，也是必定要带他一起出席。而且每次掷色子行令，陈九每次都帮他猜点数，没有一次猜错。高玉成大奇，常常求他展示本领，陈九每次都推说不会。

　　一天，陈九对高玉成说：“我打算走了。之前受你大恩，如今摆了酒宴请你，别带仆从。”

　　高玉成说：“我们相处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走呢？况且你手头也没钱，哪里需要你做东道主。”

　　陈九坚持邀请他说：“几杯酒而已，也花不了几个钱。”

　　高玉成问：“在哪里喝酒？”

　　“园里。”

　　当时正是严冬，高玉成担心园里太冷受不了，陈九一再说没关系，于是就跟他到了园里。

　　到了园里顿时就觉得温度温暖，好像三月初的天气。走到了亭里，越发暖和。没见过的鸟儿成群，叽叽咋咋的，仿佛暮春时节。亭里的桌椅，都镶嵌着玛瑙玉石。有个水晶屏风，清澈可鉴，里面有花树摇曳，落花纷飞，还有如雪般洁白的飞鸟，翩翩飞舞于其上。用手一摸，却什么也摸不到。

　　高玉成愕然很久。坐下后，只见一八哥栖在架子上，喊道：“上茶！”

　　很快，一丹凤鸟衔着一红玉盘，盘上放着两杯盛着香茶的玻璃杯。丹凤鸟伸着脖子等着，他们喝完后把杯子放回盘上，鸟儿衔着振翅飞走。

　　八哥又喊：“上酒！”

　　当即就有青鸾黄鹤，从太阳里飞出，衔着酒杯酒壶放在桌子上。一会儿时间，鸟儿们上菜，飞进飞出的，美味珍馐瞬息就摆满桌子。菜香酒冽，都非凡品。

　　陈九见高玉成喝得很豪爽，便说：“你酒量大，得用大酒杯。”

　　八哥又喊：“取大酒杯来！”

　　忽然日边闪闪，一巨大的蝴蝶抓着鹦鹉图样的大杯子，估计能装一斗多的酒，飞到桌边。

　　高玉成看那蝴蝶大得像大雁，两翼形态美丽（蝴蝶放大了看那是特别恐怖），带着五彩颜色，不由极力赞叹。

　　陈九说：“蝶子来劝酒！”

　　忽然展翅一飞，化成美人，绣衣翩跹，上前敬酒。

　　陈九说：“不能没有下酒菜。”

　　美人于是翩翩起舞，舞到高潮，脚离地一尺多，仰身后折，头到了和脚同一线上，然后翻身起立，身子没有挨到过地板。美人边跳边唱：

　　连翩笑语踏芳丛，低亚花枝拂面红。

　　曲折不知金钿落，更随蝴蝶过篱东。

　　余音袅袅，不亚于仙乐。高玉成大喜，拉着美人一起喝酒。陈九命美人坐下，也喝起酒来。

　　高玉成酒后心摇意动，突然抱住美人轻薄。仔细一看，美人变成了夜叉，眼睛突出眼眶，牙齿突出嘴巴，满脸黑肉凹凸，怪异恶心得不可描述。高玉成惊骇的放手，伏下身战战兢兢。陈九用筷子敲了敲夜叉的嘴，斥道：“快走！”夜叉随声而化，又变成了蝴蝶，飘然飞去。

　　高玉成惊魂稍定，告辞要走。只见月色如洗，随口对陈九说：“你的美酒佳肴，都从天上来，你的家肯定是在天上了。怎么不带故人游览下？”

　　陈九说：“可以。”当即就拉住高玉成的手跳起来。

　　高玉成当即就觉得自己身在半空，慢慢地靠近天边。只见有一扇大门，开口像井口一样圆，进去后像白天一样亮。台阶道路都是用苍色石头砌成，平滑光洁。边上一棵大树，几丈高，上面开着如莲花大的红花，缀满枝头。树下一女子，正在捣衣石上捣着绛红色衣服，艳丽无双。

　　高玉成呆呆地站在那看着，竟然忘了走了。女子见了，怒道：“哪里来的浪子，干嘛！”说着直接把杵丢了过去，打中了他的背部。陈九急忙把他拉到没人的地方，责备他。

　　高玉成被打了一下，酒也醒了，顿时出了一身汗，很是惭愧。于是跟着陈九出去，有白云接住他们。陈九说：“从此分别了。我有些话叮嘱你，你一定记住别忘了：你寿命不长，明天马上躲到西山里，就可以避免了。”高玉成想拉住他，他转身就走了。

　　高玉成觉得云朵慢慢降低，降落到了园里。只见景色已经和陈九请客时大不相同。他回去后和妻子说起这事，夫妻俩都觉得很神奇。看衣服上被杵打中的地方，红艳非常，还有股异香。

　　第二天，高玉成很早起床，听陈九的话，带着干粮进了山里。当时大雾遮天，茫茫然中完全看不到路。高玉成慌乱中跑着，忽然失足，落入了云雾茫茫的深洞里，只觉深不可测，幸好没有受伤。

　　很久后高玉成清醒过来，抬头见云气像刚打开的笼子一样笼罩着，不由叹道：“仙人让我逃避，恐怕终究是躲不过命运。什么时候能出这个洞啊！”

　　又坐了好一会，见深处隐隐约约有光，于是起身走过去，只见里面别有天地。有三名老者正在下棋，见到高玉成来了，也不管他，自顾自下棋。高玉成蹲边上看。棋终，收拾棋子放入盒子，才问高玉成怎么来的。

　　高玉成说：“迷路掉下来的。”

　　老者说：“这里不是人间，不宜久留。我送你回去。”说着带他走到洞下，只觉得云气拥着他上升，然后站到了平地上。只见山里树叶深黄，萧萧木落，好像是暮秋。

　　高玉成大惊：“我冬天来的，怎么就变深秋了？”

　　他一路跑回家，妻儿都很惊讶，抱在一起哭。高玉成惊讶的问他们怎么这么激动，妻子说：“你走了三年没回来了，我们都以为你不是人了。”

　　高玉成说：“真神奇啊，对我来说不过是片刻时间。”说着从腰里拿出干粮，发现都成灰烬了。不由互相奇怪。

　　妻子说：“你走后，我梦见两人穿着公服腰上系着闪闪发光的带子，好像是追税的，气势汹汹的进房张望，说：‘他去哪了？’我赶他们：‘他已经外出了。你们就算是官差，凭什么进入内室！’那两人就走了，边走边说‘怪事怪事’。”

　　高玉成这才知道自己遇到仙人了。妻子梦到的，是鬼。

　　高玉成每次招待客人，都把被杵打中过的那件衣服穿在里面，满室都闻到香味，非兰麝之香，而且越出汗味道越浓。

　　《聊斋志异·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