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回忆：柳儿（下）

作者：焦新道

接上篇：

那年头老人家的画像到处挂，但是大家都知道，这种东西碰不得，我们学校有个老师就是因为用这种纸上厕所被枪毙了----

孩子们吓坏了，柳丁收齐弓箭回了家。但是当天晚上，公社来了好几个人，一根绳子把柳丁捆绑起来，在全家的哭嚎声中被带走了。说他用伟大领袖的画像做靶子，练习射箭，明天去县里估计问成死罪的可能性很大----

小小的村庄震惊了，月色繁星中你都能感到全村在瑟瑟发抖，我想就是举报的也在暗暗震惊，本乡本土世世代代相处的老少爷们儿，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因为这点事要被枪毙，无论是谁都会觉得自己的手上也血淋淋！

老远都能听见黑田大爷家的哭声，我转来转去不知所措。还是奶奶把我叫到跟前，悄悄对我说，你快去二妮家，告诉你黑田大爷大娘，光哭不管事，让他们找找你骆驼大娘吧，她履历多见的世面多，让她帮着想想办法！

我赶快来到柳儿家，全家人哭成一片，我趴在黑田大爷耳朵边转达了我奶奶的话，黑田点点头抹把眼泪就出去了---

所谓的骆驼大娘其实也是我本院的大娘，大爷叫焦茂昌，也就是我茂昌大娘，不幸的是我这位大娘是一双大脚。早年间女人脚大就是现在的话“不漂亮”的代名词，那时候看媳妇漂亮不漂亮不是看脸蛋，而是先提提裙子看看是不是小脚！我这位大娘娶进门当天被大爷送了个外号：骆驼蹄！

但是大爷万万没有想到，随着骆驼蹄传播开去我大爷也得了个外号：骆驼！

我的这个大爷大娘可是我们村的一对奇葩，大爷早年去过库伦----也就是现在的乌兰巴托，给人家拉过骆驼，所以才能给老伴起了个“骆驼蹄”的外号，除了他以外全村没有第二个人见过骆驼。

这个大爷见过世面说话口气也大，特别喜欢评论，无论什么事都喜欢评论一番，闹得村上很多人挺服他。

有一天我读报纸，上面说到了我们的副统帅林副主席，不知道怎么的他坐不住了：“奸臣！”他说：“奸臣，看那长相，尖嘴猴腮就是奸臣---”大爷的话吓我一跳。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这个骆驼蹄大娘和大爷颇有类似之处，仗着脚大，最喜欢游走四方，爱的就是保个媒拉个纤，不管成与否乐此不疲，久而久之认识的人多了前后村颇有名气，十里八乡都知道我们村有个“骆驼蹄”

听了黑田大爷的话，骆驼蹄大娘先是深思了一下，继而一拍大腿：“有了”，又嘱咐黑田：
“此事需这么这么----舍不了孩子套不了狼！”
黑田连连点头，骆驼蹄大娘说，说不得连夜走一趟，孩子事紧急，找了个手电摸黑就走了。

第二天我又到了黑田家，他们家人果然不哭了，说骆驼蹄大娘连夜递过话来，天亮柳丁先不往县里送，在公社关押三天看看情况，公社先查查这小子祖孙三代什么样人，拉弓射领袖是无意还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但是那天我没有看见柳儿---

接下来就简单了，原来这个公社的派出所长的儿子也十八九岁了，也在县里上高中，到了婚嫁年。早就听说我们庄有个漂亮的柳儿，正好骆驼蹄上门保媒拉纤随便说了柳丁的事，所长说这事全在他身上，只要这媒成了，别的好说！

本来就是箭在弦上，保这样的媒，哪儿有不成的啊，至于柳儿是何感受哪儿有人会考虑啊！

世界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样的事都看谁办，这不骆驼蹄大娘一出面，柳丁的事竟然解决了！那个时候人们还不知道什么是法制，柳丁有罪没罪所长说了算----

说好三天迎亲，只要所长家媳妇娶过门，柳丁自然就能回家！

迎亲那天，黑田大爷亲自到我们家让我送亲，我这才突然醒悟从小和我耳鬓厮磨的玩伴马上就是人家的媳妇了，我也又想起来好几天没有看见柳儿了----

三声号炮，接亲队伍到了，奶奶特意让我穿上从城里带来的新衣服，还有那双皮鞋，一边对我说：俺孩子多俊啊，啥样的媳妇找不上啊，别总是惦记咱们这个小破庄上的事----

我甚至有点麻木，不知道奶奶说的是什么！

当时娶媳妇的花轿没有了，破四旧都给砸烂了，时兴新郎官胸前挂着一朵大红花，骑着一辆自行车，把新媳妇驮回去。

派出所所长的儿子骑着自行车来了，自己戴着一朵大红花，还提着一朵，说是给柳儿戴的！

柳儿的家里凄凄惨惨，看不出办喜事的样子，我过去的时候柳儿给爹娘磕了头，扭脸看见了我，弯腰给我施了个礼，嘴里说：“哥啊---”

先是好看的眼睛里流出一汪泪水，我正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柳儿放声大哭起来：“娘啊---我的哥哎----”放声大哭一会儿，又如泣如诉一会儿，接着又放声大哭，就是不肯出门。

哭的我心乱如麻，哭的全村老少人人掉泪，哭的天色都暗淡了，哭的风都不忍心刮了，我们这个小村没有了一丝动静，只有柳儿的哭声---

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女人的哭声会如此凄惨，会真的哭的天昏地暗-----

在她的哭声里我似乎看见她舍命救我，看见她给了我半个包子，看见她从小那么懂事，总是让着别人。总是让着，她可能觉得总有期盼着的那一天，有自己期盼的男人把自己娶过去----！

一晃六十多年了，一想到柳儿的痛哭，心里还是一片惨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