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红:让更多的公益人看见对方

她希望银杏基金会发现更多社会创新家,激发他们的想法;同时让他们“看见”对方,彼此联合互助,形成社群的力量。

林红:让更多的公益人看见对方

(林红。摄影/本刊记者 张旭)


今年的夏天,中国西北,银杏基金会理事长林红正在考察项目,一路的行程多在沙漠中行进,手机信号时有时无。但联系林红的人却很多,大部分是媒体记者。彼时,“银杏伙伴刘韬涉嫌性侵事件”正在舆论场上沸沸扬扬,媒体希望作为“话事人”的林红就“刘韬事件”做出回应。


事情出于一则举报——一名女孩向银杏基金会(以下简称“银杏”)实名举报,银杏伙伴刘韬此前对她进行了性侵。此事经媒体曝光,行业哗然。一个月里,银杏基金会官方连发四份声明表示将积极处理性侵风波,给予公众合理交待。但尽管如此,由于危机处理经验不足,声明中含糊其辞的表态仍备受外界质疑,银杏也被置于舆论的风口浪尖之上。


林红告诉《中国慈善家》,大多数人不知道她已经卸任秘书长,不再具体管理基金会的行政事务。不过,尽管网络信号时有时无,她还是想办法给记者发来一条语气诚恳的微信,表示要找一个信号好的地方,尽量回复问题中能够回答的部分。


最终,“银杏伙伴刘韬涉嫌性骚扰”事件以刘韬本人退出银杏计划、银杏基金会“将积极总结反思经验教训”的声明中收尾。数月之后,当林红再次面对《中国慈善家》的采访,她花了很多时间向记者解释银杏基金会的特别和复杂之处。


正如中国的公益慈善事业一样,银杏一路跌宕,既见证过高光时刻,也经历过类似此次“信任危机”的波折。经历过“成长的烦恼”,年轻的银杏及其年轻的团队,也就更加成熟笃定了。


10年前,36岁的林红亲自参与打造了银杏,此后一路培养着这个孩子长大。她也曾有过茫然与不安,但当初辞去微软的工作进入公益行业,如今想来并无遗憾。采访中,她回忆起一位外国同行说的话,“当所有人都觉得你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时,那么恭喜你,你正在对的路上。”


林红认为,她正带着银杏基金会走在她认为对的路上。


伙伴


成立于2015年的银杏基金会是一家资助型的非公募基金会。作为一家年轻的基金会,它与业内其他以资助特定项目为主的基金会不一样的地方是:银杏以人为资助单位,从而去关注人背后的机构和所开展的公益项目。这样的模式在中国亦属首创。


从单一项目到基金会,这个叫做“银杏伙伴成长计划”的项目已有10年,林红也陪伴着这个项目一同成长。资助个体所面临的风险和不确定性时刻伴随着银杏,“刘韬事件”便是这样的例子。


尽管道路并不平坦,但10年的坚持如今已经慢慢开花结果,尤其是在今年新冠疫情暴发之后,项目的效果得到了体现。


林红:让更多的公益人看见对方

(出差已成林红的工作常态,乡村社工是近期让她感触颇多的项目。)


疫情暴发之后,银杏伙伴自发开展了“银杏伙伴在武汉”的行动。从一开始两人组队,到后来二十几位银杏伙伴各司其职进行团队协作,他们把关注的重点放在新冠肺炎患者的前期治疗上。这项行动也组织医疗物资的募集,所募集的物资不只是口罩、防护服,更多的是制氧机。


2015届银杏伙伴郝南是牙医出身,后来又成立了卓明灾害信息服务中心,参与过多次救灾工作。新冠疫情初期,他利用自己的社会资源组织一批医生在网络上进行问诊。郝南在此过程中发现,因为医院床位很有限,很多未能入院治疗的新冠患者从轻症拖成了重症,因此解决他们前期在家治疗的问题至关重要,而制氧机就是居家治疗最重要的设备。


于是,郝南到处找制氧机,运往湖北。这个时候,另一位银杏伙伴陈丹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他们两人一拍即合,一边发动身边的资源筹集制氧机,一边找到银杏基金会理事长林红,希望能够帮助筹集资金。这便是“武汉银杏在行动”的雏形。


为了能够筹集更多资金购买制氧机,林红找到一位银杏伙伴所在的春苗基金会,将武汉银杏行动的专项基金设立在这个基金会。与此同时,有公募资格的春苗基金会迅速地通过公众的力量,筹集到用于购买物资的资金。最终,“武汉银杏在行动”筹得980多万元资金,购买了近3000台制氧机。疫情初期,制氧机被直接送往患者家中。待方舱、隔离点建立后,制氧机又送到这些最需要的地方。


在这个过程中,陆陆续续又有二十多位银杏伙伴加入到行动当中来。2月1日,银杏成立了快速行动基金,提供救助行动所必需的小额灵活资金,例如交通运输费用、通讯费、志愿者补贴等费用。在林红看来,这些资金并不用于直接购买捐赠物资,但同样非常重要。“这些小额资金是行动中的润滑剂、加速剂,往往能够解决最后一公里的问题”。


此后,银杏伙伴根据经验和专业意见编写了《应对新冠肺炎疫情实用建议手册》。行动小组中的银杏伙伴孙海燕作为曾经的媒体人,又联系各方将手册翻译成8种语言。在国际疫情暴发后,他们将这个手册分享给了其他国家的公益组织和华人组织。


那段时间,在每一天的忙碌和焦虑当中,林红努力让自己变得更理性,但忙乱也是难免,她笑称自己没有一刻活在当下,而是“活在了远方或者手机上”。她将自己定位为“行动中志愿者的志愿者”,主要是向银杏伙伴的行动提供支持和便利。几个月的集中行动,虽然辛苦,但让林红和银杏伙伴都很自豪。购买物资、打通运输都是抗疫行动中困难的环节,但银杏伙伴之间配合默契,各有分工。在林红看来,之所以能够快速行动,与银杏伙伴自身能力是分不开的。而且,银杏伙伴之间有很强的信任感,这与银杏组织的多次协作练习也有密切关系。


“‘银杏伙伴在武汉’行动尽显职业公益人的有章有法。”林红自己如此评价。


感悟


林红有着令人羡慕的童年。她从小成绩优异,老师的表扬是家常便饭,以至于生活中一旦缺少了赞扬,她就会觉得心里不平衡。林红称之为“好学生综合征”。


由于父母在国外工作,年少的林红多数时间和姥姥生活在一起。14岁那年,她被母亲带到瑞士生活,在陌生的日内瓦成为一名插班生。在异国他乡,林红的成绩一如既往地出类拔萃。但在那里,她也开始觉得自己与周围格格不入——语言不通,反应迟钝,表情木讷,这是林红记忆中年少的自己。


林红:让更多的公益人看见对方

(林红实地探访“银杏”参与的项目。)


母亲当时在瑞士的欧洲核子研究组织(CERN)工作,在上世纪80年代,欧洲的生活要比国内优越许多。但尽管如此,陌生环境带给林红的仍是无法摆脱的孤独感,在日内瓦的那五年时间,一直给林红很强的漂泊感,她说自己是一个高级版的“流动儿童”。


那些年她一直过着漂泊的生活。在母亲的影响下,高中毕业后林红报考了北京大学,但在19岁那年又回到瑞士日内瓦继续大学本科的学业。后来的五年大学时光,林红利用闲暇时间穷游了大半个欧洲,在西西里的火车站睡过觉,在荷兰同学的地板上借宿过,在巴黎的公园里喂过鸽子……这些“流浪”的经历让林红看到了世界各个角落的美景,与同龄人相比她的人生经历要丰富得多,但内心的不安定感却一直都在,挥之不去。


25岁的时候,林红又到了美国中西部,在威斯康星大学继续攻读计算机专业的硕士学位。毕业后,她成为硅谷一家科技公司的工程师,不停地出差、加班。她笑称,自己就是硅谷里的一枚码农。


人生的大变故在30岁那年出现了。“仿佛在一夜之间,我没有了工作,没有了婚姻,没有了孩子。我妈妈在化疗,我爸爸腰疼卧床。我有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一千块人民币。”2016年,林红在一篇名为《站在人生的雪道顶端》的文章中这样写道。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时光。如今,林红仍然不愿多谈,只是借用了一句“鸡汤”,“如果生活没能杀死你,那么终将使你变得更强大”。


2003年冬天,林红辞去在美国的工作,回到熟悉又陌生的北京。林红坦言自己在中国没有任何“关系”,唯有原生家庭的支持。但那个时候,父母生病,一切只能靠自己。她将痛苦封存,埋头向前。


一切都要从头开始。30岁的林红拿着简历,在全中国互联网公司最集中的中关村开始一轮又一轮的面试。她仍留在自己熟悉的行业,到微软任职。


那段时间她意识到,互联网不仅能够改变一个人的生活方式,还在慢慢改变着整个社会的结构。尤其是她后来接触到一个叫做“电子书包”的项目,更是加深了她对社会的认识和感悟。

林红发现,许多乡村里的孩子即使拥有互联网工具,也只是用它来玩游戏,而不是学习。林红更深切地认识到,世界是不平等的,处于社会边缘的农村孩子尤其是留守儿童,从小没有人引导,从而也缺乏学习意识。“原来科技不能改变一切。”她感慨,科技让社会进步,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加大了不平等,让社会更撕裂。


也是那时候,她看了一本题为《如何改变世界》的书。书中讲述了一群社会创业家的故事,他们通过建立不同类型的机构回应社会需求、解决社会问题。这群人和机构背后是一个美国的公益组织,名叫“阿育王”。后来,林红参与创办的“银杏伙伴成长计划”,在一定程度上参考了阿育王的公益模式。


于是林红决定,先改变自己,去寻找更为辽阔的人生。回想当初的决定,林红觉得自己进入公益行业并非偶然,只是做了足够的人生积累。


公益


2010年,“希望工程”创始人、南都公益基金会名誉理事长徐永光经朋友介绍,在一个会议上面试了刚刚从微软中国离职的林红。说是面试,其实就是聊聊天而已。那次交谈之后,徐永光决定将林红招进南都基金会,负责一个全新的公益项目。


后来,这个称为“银杏伙伴成长计划”的项目在业内做得风生水起。2015年,徐永光和南都基金会的其他理事觉得时机成熟,银杏公益基金会就此成立,林红也从一个公益项目的总监转身成为银杏公益基金会的秘书长。


林红的同事评价她说,“第一眼感觉有些高冷,但接触下来发现她愿意为他人着想,也很有亲和力。”徐永光觉得,林红的眼神中有一种自信和透明,直觉上认为她“可以信任”。除此之外,他更看重的是林红外企高管的职业经历,出色的名校教育,以及长期海外生活造就的国际视野。


林红:让更多的公益人看见对方

(银杏伙伴社群日渐成熟,现在已经可以独立运转,在思维碰撞中关注更多社会问题。)


对于在商业公司中浸淫十多年的林红而言,公益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刚进入这个领域,就得以在“教父”级领军人物徐永光的麾下任职,这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学习机会。不过,面对权威她也并非一味地迎合,例如,当初徐永光曾想把“银杏伙伴计划”命名为“公益之星”,林红就表示了反对。她的说辞是,这个项目不是培养明星,也不寻找英雄,而是连结一批有想法的创业家共同解决社会问题。而在徐永光的回忆里,林红作为新人能大胆提出自己的想法,难能可贵。


在互联网行业工作时,林红保持着高频率的出差节奏,走过将近20个国家。成为公益人后,林红依然保持着半个月为周期的出差频率,但去的地方不再是精英生活半径中的纽约、伦敦等大城市。她的目的地变成了贫穷乡村,或者灾区一线。在大山深处,她备受冲击,深切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不平等。


她同时也看到,有那么一些人,真正地想通过自身的努力去服务社会、改变社会。在采访中,林红多次提到一位银杏伙伴——在甘肃民勤种植梭梭林的马俊河。马俊河祖辈都生活在民勤,偶然他听专家说,如果民勤的荒漠化持续恶化,可能会变成第二个罗布泊。马俊河坐不住了,原本在外打工的他毅然回到家乡,开始动员村民们一起种梭梭树。林红探访民勤时,心中五味杂陈:一边是几万亩的沙地,一边是马俊河一棵棵亲手栽下的树苗,这一场与荒漠化的战争就如同愚公移山一般艰难。林红并不确知马俊河的努力是否最终获得胜果,但她越来越明白,不停地前进,是克服无力感唯一的办法。


社群


银杏伙伴计划囊括了来自中国公益界不同领域的人士,这十年一路走来,林红在见证了众多银杏伙伴的成长的同时,也对这个行业的艰辛及其意义有了更深的认识。


被资助的银杏伙伴互相连结,组成了伙伴社群,进而有了伙伴委员会。实际上,这个伙伴委员会并不受银杏基金会管理,而是由银杏伙伴自愿组成的。林红称这群人是“玩社群的”。所以,银杏基金会、银杏伙伴社群、伙伴委员会之间是互相独立不干扰的。林红认为银杏基金会之所以听起来很复杂,是因为这三个组织之间不是简单的自上而下的关系,更像是网络交织在一起,互相有联系,但又相对独立。


这些不同的项目,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难处。他们当中,有的人历经多年终于在环保公益案件胜诉,有的人在推动乡村社工的曲折道路上艰难前行;多数人付出巨大的努力,但鲜有人关注,也少有支持,一直就在那里默默地前行。


也因为这样,林红看到了银杏伙伴计划存在的意义——个体或是单个机构的力量是有限的,但大家结伴成为一个社群,相互支持和帮助,就能迸发出更强大的力量。这就是社群的意义,也是银杏伙伴计划的价值所在。


“你能想象,乡村儿童教育和关注性少数群体的两个公益组织之间有什么联系吗?”林红说,“他们就是在银杏伙伴的社群里互相交流,然后‘看见’了对方。两个组织的负责人回到自己的机构后,开始关注乡村儿童中可能存在的性少数群体,或者是性少数群体中那些被忽略的儿童。”


因此,尽管艰难,也许还会不断遇到各种不可控的风险,林红领导的银杏依然笃定地坚持投资未来的公益领导人,打造一个健康的公益伙伴社群网络。对于资助个体的这个模式,林红一直非常坚持,她希望通过银杏基金会的努力去发现更多社会创新家,激发他们的想法,以公益的方式去改善更多的社会问题。(吴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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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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