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的大清

#精品长文创作季#

（李毓昌）

江苏淮安府山阳县的县令李毓昌，在一个寒冷的早上被人发现，悬梁自尽，上吊自杀了。

让人奇怪的是，李毓昌这个人，官风很好，人品不错，家庭和睦是事业有成，他平时乐观开朗，在百姓之间更是素有好名，此时他正当盛年，怎么会无端端的就寻死呢？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一切，还要从清嘉庆十三年，公元1808年，开始说起。

这一年，江苏淮安府爆发了一场十分严重的水灾。

这个淮安府吧，它属于明清两代的一个行政建制，辖区面积很大，一场水灾过去，淮安府治下的山阳县，清河县，阜宁县，安东县，桃源县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波及。

当然，受灾最严重，还当属淮安府的办公驻地山阳县。

地方上闹水灾，是毁田淹坝，房倒屋塌，百姓受其害，这朝廷当然是不能坐视不理，于是嘉庆皇帝立刻拿出了九万多两的赈灾银来支援山阳县在水灾过后的生产恢复。

钱是给了，但是不能说给了就完事儿了，这隔年朝廷里还要派人亲自到山阳县去视察一下，看一看这笔钱都是怎么用了，怎么花了，有没有用到正地方。

所以，到第二年，皇帝就把这事儿交给了两江总督铁保去办。

两江总督，这是正二品大员，主管江苏，安徽，江西三省事务，是封疆大吏，他这个级别的官员，他是不会亲自跑到一个小小的山阳县去做调查的，就算他有这个想法，他也没有这个时间，所以，皇帝把事情交给铁保去办，铁保则又把事情交给了一个叫做李毓昌的官员去办。

这个李毓昌，他正好要到山阳县上任，接替原县令王伸汉的职务。

那为什么李毓昌要接替王伸汉呢？是因为王伸汉干得不好被撸下来了么？

其实，不是这样的。

这个清朝的县令吧，他不是长期任职的，而是流官，流官就是流动官员，一般来说，一位官员到地方上去做县令，短的干个两年，长的干个三年之后他就调走了，有可能到别的县接着干，或者升职做大官了。

所以，嘉庆十四年，正好是王伸汉任期已满的时候，他要去别的地方做官了，李毓昌不过是走正常流程来接替他的。

对吧，反正你李毓昌也要到山阳去上班了，你正好顺路替我走一趟，把事儿给办了不就行了么。

李毓昌得到了铁保的授意，马不停蹄的就从京师赶到了山阳县，然后立刻调查起了去年这九万两银子的用度问题。

不查不知道，是一查吓一跳，这九万两银子，果然被原县令王伸汉给贪污了三万两。

查实了王伸汉贪污腐败的证据之后，李毓昌立刻写了一份材料，打算先把情况如实的禀告总督铁保。

李毓昌要参王伸汉一本，这可把王伸汉给吓坏了，因为王伸汉知道，嘉庆朝的反贪力度，那是很大的，别的不说，如和珅那样权倾朝野的大贪官，皇帝不还是说扳倒就扳倒了么，以嘉庆对贪污腐败之愤恨，李毓昌这份材料一旦交上去，自己必然是性命不保。

（王伸汉）

王伸汉当然想要活命啊，于是他立刻就对李毓昌重金行贿，希望他可以高抬贵手，放自己一马，自己贪污腐败这事儿，希望李县令就当做没看到，只要您不吱声，回头我孝敬您个三五万两白银那都是小意思。

而且，王伸汉还对李毓昌开展心理战术，他告诉李毓昌，说老兄你初入官场，有所不知，咱们大清朝自打乾隆中后期贪污腐败就已经是风行了，哪儿哪儿都有贪污的，这钱不让我王伸汉贪去，也会让别人贪去，这做官讲究一个和光同尘，为官之道更在于“不慕虚名而看重实惠”，你今天一纸奏疏把我给举报了，我无非就是一死，可你李县令除了能得到一个为民请命除掉贪官的头衔之外，你什么也得不到，反之，如果咱们合作，就能大把大把的捞钱，这真金白银才是真真正正的实惠啊。

不得不说，王伸汉这一套说辞，很诱人，也很能蛊惑人心，这货要是去搞传销，估计是一把好手。

王伸汉是好一顿劝，想要把李毓昌拖下水，没想到李毓昌这个人性情刚正，是个正义之辈，当场拒绝，还狠狠的教育了王伸汉一顿;

水灾肆虐，瘟疫横行，山阳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境内又有多少婴儿饥寒待毙，多少鱼肉如刀俎待割？

王伸汉啊王伸汉，亏你还是进士出身，是朝廷命官，你侍从孔子师，读圣贤之学，却为何有这样一副脏心烂肺？你贪墨的不是银子，是百姓们的房屋，是他们的衣服，是他们的口粮，你克扣的是他们活下去的权利！

王伸汉被李毓昌骂的是哑口无言，他懵了，但他同时也明白了，这个李毓昌，他估计是拿不下了。

拉拢不成，王伸汉很快又生一计。

李毓昌本来打算找人把这份材料给送出去，但是他在山阳县人生地不熟，他怕这地方都是王伸汉的爪牙，所以他谁也信不过，干脆收拾行李，要自己携带材料返回京师，这回连总督铁保也不找了，李毓昌打算直接进京面圣。

李毓昌打算自己揣着材料进京面圣，而王伸汉则计划在李毓昌离开山阳县的这个路途中，把他的这份材料给偷走，给销毁掉，他到了京师掏不出证据来，那就只能是白玩，反正自己是能拖一天是一天。

所以，王伸汉立刻指使自己的仆从包祥花重金贿赂了李毓昌身边的几个仆从，分别是李祥，顾祥和马连升。

这仨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可就打算蛰伏在李毓昌的身边，趁机把他的这份材料给偷出来。

但是万万没想到，这个李毓昌，他的警惕性那是相当的高，材料一直是随身携带，仨仆从压根就没有下手的机会。

眼看着李毓昌一行人马上就要离开山阳县，王伸汉是终于坐不住了，他立刻带上衙役抄近路拦截，李毓昌说怎么着啊，还不让走啊，王伸汉表示哪有啊，主要是这以后恐怕就没机会见了，我毕竟也是山阳原县令，我应该尽尽地主之谊，所以在你走之前，我想请你吃个饭。

这黄鼠狼给鸡拜年，肯定是没安好心，所以这顿饭其实不应该吃，但是李毓昌是君子，他行事光明磊落，什么也不怕，他反倒还要看看王伸汉耍的是什么花招，所以就同意了王伸汉的请求。

王伸汉呢，则在山阳县里为李毓昌摆下了一桌酒菜，亲自作陪，席间更是频频敬酒，李毓昌面子比较薄，不好拒绝，所以也喝了几杯，他本人不胜酒力，几杯酒下肚就有点头昏脑涨，于是就离开了宴席，回到了客房休息，打算明天一早再走。

可就是在当晚，出事儿了。

我们知道，这个喝多酒的人，他比较容易口渴，李毓昌半夜醒来他是口渴难耐，于是他就呼唤他的仆从李祥给他端杯水来，结果这个李祥受了王伸汉的指使，可就在水里下毒了。

李毓昌喝水的时候，就觉得水里有股怪味，但是大半夜黑灯瞎火的，加上他实在是口渴难耐，所以他也就没多想，吨吨吨是一饮而尽。

结果他这几口水前脚喝下，后脚他就四肢瘫软是栽倒在地。

李毓昌失去了反抗能力，李祥立刻喊来马连升和王伸汉的仆从包祥，然后包祥按住李毓昌的身体，马连升则用一根皮带将李毓昌活活勒死。

最后，他们还把李毓昌的尸体吊在了房梁上，伪造出了李毓昌是上吊自尽而死的假象。

这件事儿的主谋，当然就是已经狗急跳墙的王伸汉。

（王毂）

王伸汉指使仆从杀掉李毓昌之后，立刻联系到了他的上级领导，淮安府的知府王毂。

他先给王毂送去了精美的礼品和巨额的白银，之后才报告了新任县令李毓昌在山阳县上吊自尽的消息，那么说白了，王伸汉就是在向王毂行贿，希望他在李毓昌的死上不要“多管闲事”。

果然，王毂收了钱之后一言不发，把王伸汉交上来的李毓昌自尽的卷宗盖章批条子，表达了自己的认可意见，然后王毂又层层上报，中间经过布政司，按察司，巡抚等部门，最终落到了两江总督铁保的手上。

如果说王毂属于是收了王伸汉的黑钱他才对这件事儿默不作声，那么中间这些部门，则完全是因为毫无责任心而放任血案的发展，因为对他们这种级别的官员来说，一个县令到底是怎么死的，跟他们没有关系，他们也提不起兴致，就更别提介入调查，还原事件真相了，所以他们也一样是草草签字盖章，对此事毫无异议。

人，是铁保派下去的，现在人死了，按理说最应该把这事儿重视起来的，就应该是铁保。

但是，处于高位的领导者往往容易被蒙蔽，因为这卷宗经过的部门和官员太多了，铁保一看这知府签字了，巡抚盖章了，按察使和布政使都点头了，这么多人都看过了，那么就说明这事儿没有问题，李毓昌就是自杀无疑，所以铁保干脆也是敷衍了事，直接在他这块就把案子给了，然后让李毓昌的家人到山阳县去收尸，把李毓昌的尸体拿走。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李毓昌基本上就等于是白死了，案子一结，人死灯灭，所有的罪恶都会被这么悄悄所掩埋。

不公啊，这上天不公啊！

可我们除了一声叹息之外，似乎也无法左右事情的走向。

这李家人把李毓昌的尸体领走之后，一家人自然是无限悲伤，尤其是李毓昌的妻子，得知丈夫出了意外，那是失声痛哭，几近崩溃，妻子是强撑悲痛收敛丈夫的尸体，整理丈夫的遗物，却偶然间发现丈夫有一件用来换洗的衣物内衬上，模模糊糊的写着一行小字：

山阳知县冒赈，以利啖毓昌，毓昌不敢受，恐负天子。

山阳知县，指的就是王伸汉，冒赈，就是行贿的意思，以利啖毓昌，就是说贪污腐败的王伸汉打算贿赂李毓昌，拉李毓昌下水，而李毓昌拒绝了王伸汉，因为李毓昌要忠于朝廷，要对得起皇帝。

傲然铁骨是铮铮正气，活跃于字里行间。

这短短的一句话，却包含了庞大的信息量，李毓昌的妻子立刻意识到，丈夫的死，绝对不是衙门所说的自尽那么简单。

所以，李家人以李毓昌衣服上的字迹为线索，可就进京告了御状，认为李毓昌绝非自尽，他的死和山阳县令王伸汉一定脱不了关系。

当然，皇帝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李家人在京师也没少辗转折腾，跑了不少衙门见了不少官僚，不过好在，这事儿最终还是被嘉庆皇帝给知道了。

（嘉庆帝）

面对李家人的提告，嘉庆双管齐下，他一方面派出钦差大臣下到山阳县去重新调查去年的赈灾款明细，果然查实了王伸汉贪污腐败的罪行，甚至，钦差大臣还有意外收获——不仅王伸汉，就连淮安知府王毂也曾经侵吞过赈灾款。

另外一方面，他又安排人给李毓昌验尸，仵作开棺检查，银针入体，很快得出结论，李毓昌死于毒药和勒杀，生前还遭受了一定程度的外力击打。

当时主要负责为李毓昌之死翻案的官员，是嘉庆钦定的按察使朱锡爵，我们在朱锡爵的笔记中更可以看到详实的记载：

盖受毒未至死，乃以缢死也。

意思是说，李毓昌是先被人下毒，之后趁着毒药发作无力反抗，而被人勒死的。

一个清正廉明的县令，因为要检举揭发前县令贪污腐败的行为，并且拒绝同流合污而因此惹上杀身之祸，之后诸多衙门对李毓昌之死不经调查而草率结案，这事儿的发生，可以说是把嘉庆的鼻子都给气歪了。

案件查明之后，嘉庆大发雷霆，他当即处死了贪污受贿的杀人主谋县令王伸汉，又将同样侵占赈灾款，同时收授王伸汉贿赂的淮安知府王毂绞死。

而中间那些对案情不闻不问的官员们，也受到了皇帝的严厉惩处。

布政使杨护，按察使胡克均被罢免，江苏巡抚汪日章革职，皇帝把他送到了黄河上去做河工，而两江总督铁保则被皇帝一撸到底，发配到了乌鲁木齐。

王伸汉的仆从包祥被凌迟，而李毓昌的三个仆从卖主求荣，更是罪大恶极，也被施以残酷的刑罚而死，其中仆从李祥是杀害李毓昌的领头人，更为天地所不容，嘉庆亲自督办，让地方官府把李祥押送到了李毓昌的坟前，让他磕头认罪，然后摘心祭奠。

因为李毓昌的死，嘉庆皇帝也分外伤心，他丰厚的抚恤了李毓昌的家人妻子，还把李毓昌追封为了知府，皇帝还亲自为李毓昌写下了悼亡诗，以示哀荣：

除残警邪慝，示准作臣纲。

爵锡几龄焕，诗褒百代香。

何年降甲甫，辅弼协明扬。

昔年李毓昌训斥王伸汉的几句话是多么的振聋发聩，震耳欲聋，而那短短几句他亲自写在衣服内衬里的字迹，更是他为臣一生，都在践行的格言。

嘉庆第一大案终于落下帷幕，可爱新觉罗·颙琰意识不到，大清帝国的崩塌，还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