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贾府衰败看家族企业如何培养接班人

文/李凌云（中国建设银行私人银行总行财富顾问）

一部《红楼梦》写尽了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煊赫，也写透了“树倒猢狲散，大厦忽倾颓”之凄苦。我们在惋惜豪族败落、群芳凋敝的同时，也应看到曹公“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之布局对后世的警醒。

作为钟鸣鼎食、诗书簪缨的世家大族，贾府衰败的直接诱因就是积弊已久的接班人培养制度。缺乏有能力的掌舵人，在接班人培养和选择上出现重大失误，终究未能逃脱“三世而衰，五世而斩”的传承宿命，造成了“遗之子孙虽多，竟无一个可以继业者”的悲剧。

家族企业应如何培养接班人？《红楼梦》已为我们给出了答案。

教育缺失 接班人“矮子里拔将军”

贾家“后继无贤能之人”的根源就是对后代教育的缺失，使得贾家偌大的基业无人接班。

第十三回中，秦可卿死前托梦给王熙凤，指出贾家面临的紧迫问题之一就是，“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贾府虽有家塾，但形同虚设，并未真正起到培养接班人的作用。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私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一章中，暴露了贾府家塾一个最主要的特征就是“乱”。家塾请的先生是“当今之老儒”贾代儒，贾先生三天两头告假不说，还时常让孙子贾瑞代为管理家塾。贾瑞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直接诱发“起嫌疑顽童闹学堂”事件，打架斗殴，大闹学堂，败坏学风。一边是私塾先生不称职，误人子弟，一边是贾府的长辈们对子弟逃学放任不管，“家校”双方共同纵容之下，让贾家家塾成了这些子弟的又一玩乐场所，直接导致贾府家塾教育的失败。

除了家塾教育的失败，贾府接班人培养中最重要的家庭教育也是失败的。贾府的“教子”无方，主要表现为三点：

一是以斥责为主的“棍棒式”教育。反向打击有余，正面鼓励不足。书中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贾府一众人入大观园观赏，宝玉所题“有凤来仪”“沁芳”“杏帘在望”等匾额，明显比贾珍等人所题“叠翠”“泻玉”“杏花村”更别出心裁，富有诗意，但贾政却除了“偶有点头不语”，评价也都是“管窥蠡测”“也未见长”“卖弄”之类否定的词，未表现出半点肯定和欣赏。

再有第三十三回中，仅是贾环“小动唇舌”，贾政便不问青红皂白叫“拿宝玉来！给我狠狠打。”不由分说一顿棍棒下去，打得宝玉皮开肉绽。贾政对宝玉动辄就是“断喝”“喝到”，“无知的孽障”“无知的蠢物”“畜牲”等谩骂之语成了他对宝玉最常用的评语，也因此导致“战战兢兢，六神无主”成了宝玉的常态。这种过度否定的“棍棒式”教育，让宝玉从内心深处对以父亲为代表的“大家长”产生了恐惧。相比之下，混迹于姐妹成群的“脂粉堆”，吟诗作赋，品茶玩乐则让他感到更加舒服自在，这也为宝玉厌恶仕途官场和贾家最终在朝廷失势走向颓败埋下了伏笔。

二是以宠溺为主的“无原则式”教育。在对接班人宝玉的教育上，贾母与贾政正好相反，对宝玉极尽宠溺呵护，偏袒包庇。宝玉私塾的作业，贾母容许姐姐妹妹帮他写，甚至一同应付贾政检查。再如，当贾政因宝玉与伶人有染而对其大加鞭笞时，贾母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贾母成了宝玉最大的靠山，让宝玉“骂不进，打不怕”，但这种极端的宠爱方式让贾政的“棍棒”教育成效大打折扣，同时也削弱了宝玉作为家族接班人的责任感和担当意识。

不仅对宝玉如此，贾母对子孙辈都异常“宽容”，在王熙凤的生日宴上，面对贾琏沾花惹草，贾母却认为“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世人就打这么过的。”这种思想为贾氏后代无底线地打破原则撑起了腰杆。

三是以放任为主的“散养式”教育。只管养，不管教，不闻不问，听之任之。贾赦曾说，“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穷酸，定要‘雪窗萤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功夫，反弄出书呆子来。”贾赦这番言论实则是贾府第三代人教育观的缩影。对后代的教育于他们而言仅是“跑不了官”即可，认为放养是合情合理的。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宁国府大家长贾珍就是“散养式”教育的牺牲品，其父贾敬“一味好道，余者一概不放在心上”。贾珍自是任性妄为“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私通儿媳，引诱世家弟子聚众赌博，却“也没有敢来管他的”，任性纨绔，缺乏家教。这种氛围下，贾蓉耳濡目染，与贾珍相比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凡此种种，让好端端一个名门望族的儿孙竟都成了乌合之众。

家风不正 “上梁不正下梁必歪”

作家马伯庸说过：“一个家族的传承，就好像一件上好的古董。”古董得以传承，得益于世代的呵护与打磨；家族得以传承，得益于家风的浸染与沉淀。

“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富贵传家，不过三代。”只有家族精神的绵延赓续，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证家族财富的永续传递。贾家败落，无可用之接班人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重视家风传承。

贾家家风传承的积弊其实早有端倪，“水代文玉草，一代不如一代。”第一代是宁、荣二国公“创业”，白手起家，在波谲云诡的金陵站稳了脚跟，打下了贾府的基业。第二代由贾代善和贾代化“守成”，斗志尚在，雄风犹存，将父辈的基业推向了顶峰。但二人较早离世，将出身高贵、家世显赫的贾母推向了二代家族集团的核心，掌握最高权威，贾家自此式微。第三代“文”字辈进入“挥霍”阶段，贾敬虽中进士，但不顾家族传承大局，沉迷炼丹修道；贾赦贪财好色，昏聩无能；贾政虽知书识礼，却胸无大志，保守顽固，仅是个从五品的工部员外郎。却也是在这一时期，贾府厚葬秦可卿，兴建大观园，生活奢靡程度有增无减，贾府寻常的一顿饭钱，就“够庄稼人过一年的了”。第四代即是贾宝玉、贾珍、贾琏、贾环等“玉”字辈，宝玉混迹脂粉堆，沉迷诗词曲，贾珍、贾琏、贾环心术不正，贾府衰败之势日显。直至第五代贾蓉，聚赌嫖娼，放浪形骸；贾兰资质尚可，但独木难支，终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饱暖思淫欲”，贾府极尽奢靡的生活是后代淫乱纵欲的温床，也是消磨后代进取意志的温柔乡。荣国府的大老爷贾赦靠袭父辈官职混迹于官场，昏聩好色，看中贾母的贴身丫鬟鸳鸯，欲纳其为妾未遂，便恶狠狠地恐吓鸳鸯“老太太总有归西的一天，到时你也逃不出我的掌心”。为了得到石呆子的祖传的二十把古扇子，他又伙同贾雨村将石呆子拿到衙门，就连儿子贾琏也看不下去而感叹“未免太狠”，结果被贾赦打得鼻青脸肿。这样的做派气度完全不符合大家望族大老爷的形象，倒似是街头无赖，地痞流氓。“上梁不正，下梁必歪。”在如此风气的熏陶下，贾赦之子贾琏偷鸡摸狗，还包养尤二姐，又喜新厌旧收下父亲给的小妾秋桐，行止荒谬，与其父如出一辙。再看贾赦、贾珍、贾琏、贾蓉等一干人，只知道享受玩乐，声犬色马。难怪连柳湘莲都说“东府里除了门口的一对石狮子，没有一个干净的”。宝玉虽品行端正，却也沉溺于富贵温柔乡，毫无斗志担当。正如冷子兴所说“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如贾家这般奢华与荣耀的世家大族，如不能做好接班人培养这一重大课题，即使有“泼天的富贵”也敌不过坐吃山空，无以传承。

打破桎梏 “训有方日后作强梁”

《红楼梦》让我们看到了家族企业培养接班人的重要性，但基于家族企业的传承中无法剥离的“家族”属性和企业家本人特有的治理能力、声望和社会地位等人格属性，接班人培养之路充满挑战。

贾府接班人培养对家族企业传承有什么启示呢？

一是充足爱与陪伴，让教育更有温度。家族企业掌权人在培养接班人时，不仅要关注财富管理、企业管理等能力，更要处理好与接班人之间的情感管理。一方面，要尽可能地为接班人创造优质的教育环境。另一方面，对接班人的培养，“和风细雨”永远比“棍棒交加”要明智得多，“一顿棍棒”打出来的顺从，将是孩子心坎里难以抚平的叛逆。

目前家族企业新生代接班人主观继承意愿不强，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父母望子成龙心切与孩子叛逆天性间的矛盾无法有效平衡。但如果企业家能对孩子多些理解和陪伴，以爱出发进行沟通交流，循序渐进地让接班人参与企业经营，既能培养感情，又实现教育。比如，在早晚进餐的闲聊中，在客户经营的实践中，让接班人在潜移默化中学习企业管理之道。同时多发现孩子的闪光点，以赞美式教育为孩子树立自信和气场，这样培养的接班人才富有温度且有高度。

二是树立良好家风，让传承更有深度。墨子说“人性如素丝，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家庭就是孩子的第一口“染缸”，良好的家风浸刻在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家族企业培养接班人的关键点就是要以良好的家风塑造接班人的品格，培养他们对家族精神、家族文化和家族价值观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并将这些无形财富永久传承下去。

企业家也可以尝试带着子女一起做慈善。对贫苦生命的尊重，是扶困济贫的社会责任担当，家族企业主也要注重培养接班人对社会的责任担当和慈善精神，要让孩子学会服务他人、奉献社会，这样才能永葆家族企业基业长青。另外，培养孩子树立正确财富观。贾府的子孙虽性格各异，但却都是一样的奢靡无度，纵欲堕落。他们躺在祖先创立的功业上，坐在前辈留下的产业上，坐吃山空。家族企业自然都是财力雄厚，但如若不能开源节流，培养后代正确的财富观，终将难逃破败的命运。

三是适当大胆放权，让成长更有高度。对家族企业实际掌权人来说，家族企业倾注了他们毕生的心血，他们既担心接班人能力、阅历等尚不足以担起家族企业传承之重任，又不能完全适应手中权力和资本的骤然削弱，但适当的“解放”，给接班人足够的空间让他们去历练，才是强劲羽翼的有效之法。企业家应鼓励孩子追求自我，注重孩子决策力和独立意识的培养。贾府中泼辣如凤姐、果决如探春、周全如宝钗，其成长过程中均有父辈对其决策力的培养与训练。在培养孩子独立方面可以从财富独立开始，家族企业主要有意识地引导后辈学会如何管理、分配、使用财富。在交接班初期，可运用“职业经理人辅佐”模式，家族企业主大胆放权，让专业性强且富有实践经验的职业经理人陪伴接班人过渡，实现顺利交接班。

“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家族企业如不重视接班人的培养与管理，“后继无贤能之人”，就算如贾府般“白玉为堂金作马”，也无法阻挡家族转瞬倾覆的多米诺骨牌，教育筑基，家风润泽，守正创新，以“人”之贤助“企”之旺，才能最终实现家族企业的接续传承，行稳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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