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仁回忆录:(5)辛亥革命

我在陆小的最后两年时,革命的爆发已有山雨欲来之势,各地的革命党人都在密谋起事,如黄兴等人都盘桓于香港、越南等地,与内地声气相通,两广地处边陲,遂成为革命志士聚集的区域。

革命党在广西的活动本有悠久的历史,当时广西的新机构,如陆军小学、干部学堂、学兵营等,都是革命党人所盘踞的机关。

在张鸣岐抚桂的初期,革命党人的活动张扬,他当时以新人物自命。同时为了禄位着想,他更不敢滥事镇压革命党,以免激成大变,所以,装聋作哑,曲予优容。

因此,广西同盟会的活动,简直成了公开的秘密,在上的领导人,最先有庄蕴宽、钮永建等。后来庄、钮自请外调,然同盟会的人数已多,基础已固。所以,同盟会分子如王孝缜(勇公)、何遂、尹昌衡、耿毅、冷遹等都极为活跃。

后来,张氏深恐同盟会势大不可收拾,乃设法压抑。不过,张鸣岐不久即调升两广总督赴粤,遗缺由沈秉堃继任,于是革命的风气复振。

同盟会广西支部乃于1910年正式成立,并发行《南报》(后改为《南风报》),以鼓吹民族革命。

陆军小学在创办之初即为革命党人的根据地,它虽是清廷的陆军基干训练机关,但校内平时极少提到“忠君”一类的话。有之,则为敷衍远道前来视察校务的钦差而说的。

同盟会支部成立之后,我校革命空气遂益形浓厚,成为广西同盟会活动的中心,会中干部并在陆小附近租屋成立“军事指针社”,专门在陆小学生中吸收同志。他们所选择的对象当然是成绩优异而有血性的青年。因此,他们就来吸收我加入同盟会。

同盟会是一个秘密的革命机关,它要听命于海外总部,在清朝时代,搞革命的都被目为“叛逆”,随时可以有杀身之祸。为表示死而无悔的革命精神,入会时都要填具志愿书,歃血为誓,示无反悔。

我校入会的三期学生共有五十余人,并租有民房三间,每月聚会两次。记得我们在该处入会,用钢针在指头上戳血作誓。我只把针向手指上一戳,血便出来了,并不觉得痛。而胆小的同学,不敢遽戳,把针在指头上挑来挑去,挑得痛极了,仍然没有血出来,颇令人发笑。

大约在我加入同盟会之后半年光景,广州便发生了七十二烈士进攻督署失败而壮烈成仁的大事。当时,我们都跃跃欲试,唯以事出仓促,未及响应。

再过半年,武昌起义便在旧历八月十九日爆发了,首义的分子便是驻在武昌城内的“新军”和陆军第三预备中学的学生,消息传来,人心振奋。

就在广西的新军(混成协)和陆小学生预备起事之时,桂抚沈秉堃和藩台王芝祥等见清廷大势已去,乃与谘议局议长等合议响应武昌起义,广西遂于1911年11月7日宣布独立。

同时,由谘议局推举沈秉堃为广西都督,王芝祥和时任广西提督的陆荣廷为副都督,革命的地方政府乃正式成立,并定期开庆祝光复大会。谁知就在这庆祝会中,发生了一部分巡防营“旧军”叛变的事情。

广西的“新军”与“陆小”初成立时,已为“旧军”巡防营所嫉视。这新旧两派军人,因思想、作风的不同和利害的冲突,早有水火之势。

而旧军恃其资格老,历史深,对这一新兴力量的成长,尤视为眼中钉。加以新军和陆小在当时都被看成革命党,我们自己也以革命党自居,今番革命成功,又难免趾高气扬;而一向反对新军和反对革命的旧军,对这一变革,更不愿附和。

广西陆军小学堂学生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因而在开庆祝大会这一天,一部分巡防营旧军乃发动叛变,目的是抢劫政府金银、现钞所在的“藩库”和银行。

庆祝会是决定下午8时在桂林皇城内谘议局前面的广场上举行,这天下午7时,我们陆小学生每人提了一个写着庆祝标语的灯笼,整队进城参加大会,并预备在会后提灯游行。所以,整个队伍都是徒手的。

当我们的队伍自文昌门入城,转入南门大街到鼓楼底时,驻在鼓楼上的巡防营士兵,突然向与会群众开枪,一时枪声噼啪,秩序大乱,我们的队伍乃掉调转头来准备冲出文昌门去。

这时人声鼎沸,步伍杂沓,各人所持灯笼,互相撞击,发出勃勃之声,使本已慌乱的场面,益增紧张空气。当我们队伍只有一半逃出文昌门时,驻城楼上的巡防营突然将城门关闭,一部分同学乃陷在城内。

我们逃回学堂,喘息方定,听见城内只有稀疏的枪声,仍不知真情实况,大家猜想是巡防营兵变。

这天因为是假期,学堂各级长官早已出去观看热闹,只留两位队长各自率领两期同学进城。所以,我们逃回学堂之后,成为群龙无首的状态。幸而不久,总值日官爬城脱险回来,集合全体讲话,并问学生关于应付这一事变的意见。

当时,大家一致认为我们和旧军早已有隙,现在旧军叛变,一定要向我们进攻无疑,我们应准备自卫。于是,总值日官打开弹药库,将我们平时打靶用的子弹分给众人,每人各得子弹十颗。

这时局势紧张,我们人数既不足,子弹又不多,若巡防营真来进攻,恐不足以抵御。大家乃决议开往新军混成协的驻地李家村,以便和新军一致行动。

李家村距我校有二十里路,这时已是深夜,夜间警戒行军,必须搜索前进。在讨论这问题时,同学中有人大呼:“请调李猛仔当前卫搜索组组长!”

在大家呼喊下,我也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总值日官因在大队中又挑选了数名身强力壮而有胆量的同学来辅助我,我便带着这几位同学,荷枪实弹,在夜色茫茫中,走在大队的前面,担任搜索,向李家村进发。

这是我们第一次战备行军,大家知道这不是演习,所以都难免有点紧张。我们几个担任搜索的同学,自然更为警惕,当我们出门不远,前面忽然有一个黑影跃起,跳入路旁草丛里。

有一个胆小的同学,一时沉不住气,举起枪来,便向那黑影连发两响。这一支没有作战经验的队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颇为慌张。

迨真相弄明白了,才知道那黑影是一只狗,见到大队人群走来,向草中逃避而已。大家这才安心继续前进。因夜间警戒行军行动缓慢,将近天亮,才抵达了李家村。

当我们到达就地休息之时,混成协的新军正在鸣号集合,整顿器械马匹,准备出发桂林,进剿叛军。我们这一百多名陆小学生的到来,甚出他们意料之外。

他们对于剿灭叛军,似有成竹在胸,不须我们参加,双方磋商之后,我们的总值日官和他们的负责官长向我们表示,凡愿留在新军营盘内的,可以暂住营内;家在附近,可暂时回家的,不妨暂时返家,到叛乱平息后,再回校归队,我就决定回家暂避。

李家村在桂林之南,我家浪头村在桂林之西,两地相去百余里,步行要一天多才可以到。我既决定回家,便带了自己的六八步枪,自李家村向两江圩走去。边走边问,路虽不熟,但是方向是不错的。

走了半天之后,饥肠辘辘,想找点食物充饥,途中经过一大村庄,我便停下来休息。但是,这村庄上却没有卖食物的店铺。最后有一间小店内的几位壮年人答应,替我去买几个鸡蛋,要我稍等一下。

我等了一阵,未见他们回来,而其他留下的几个人则交头接耳,神色有异。我顿时觉得有点奇怪,提起枪来,就继续上路。

刚走出村庄一两百码,忽然发现后面有人赶将上来,其中有人竟拿着鸟枪和刀棒。他们追近了我,便吆喝:“站着!”我度其来意不善,也连忙将刺刀装上,问他何事,他们便支吾其辞,但是仍向我走来。

我便警告他们不许接近,否则我要开枪了,他们知我有备,同时他们的武器也远没有我的钢枪厉害,所以他们只得懊丧地退回去了,我也急忙赶路回家。

其后,陆小附近一家餐馆内,有位和我很熟的工友黄老二,他告诉我一个故事,黄老二便是上述那村里的人。

他说有一个陆小学生携枪经过他的村庄时,被村里的几个匪徒看见,这些匪徒专做打劫行旅、杀人越货的勾当。他们一见这位陆小学生有支钢枪,立生杀机,想乘其不备把他杀了,夺取他的枪支,然后把尸骸用猪笼装着,沉入河底灭迹,幸而这位学生机警,乘机离去,未遭毒手,好不危险云云。

我听了不禁毛骨悚然,说道:“那位陆小学生就是我!”黄老二大惊失色,连声说我“福气大”!这也是我在辛亥革命期中一件插曲。

在我遇险之后,天色渐黑,四顾苍茫。其时我乡有狼患,常有行人被狼咬伤或咬死。我深恐为狼群所袭击,乃横持着枪,两边摆动,使野兽有所畏惧,不敢偷袭。

离两江圩渐近时,见沿途村落中,人影浮动,有的打着火把,挑着行李,似乎是上山躲难的样子。途经单桥村,我便走了进去,见一家大门洞开,正在忙着搬什物,忽然看见我士兵装束,提着钢枪,登堂入室,顿时惊慌失措,相顾愕然。

好在我立刻说明原委,他们才化惊为喜。原来,他们也听到城内兵变,恐被波及,所以纷纷逃难。他们听说我刚从城里来,都来问长问短。我也略说城中叛乱情形,唯后来只闻稀疏枪声,至实情则无从知悉。

这时,我已饥饿不堪,想向他们买点食物。那家主人说,这年头还分什么彼此,有鸡尽管杀好了。说着,他们就杀了两只肥鸡,招待我大嚼一顿。

乡人知道实情不至恶化,相谈甚欢。他们并招待我住宿一宵,翌日我才回到自己家里。

我在家里住了半个月,听说城里兵变已经平息,陆小可能复课,所以,我又回到桂林。到省城之后,才知道兵变情形并不严重。

藩库因有备,未遭抢劫,城内除富家略有被掠的外,别无其他杀伤和焚燹情事,变兵瞬即被镇压缴械。不过,此时广西政局却有了极大的转变。

都督沈秉堃,因自觉非广西人,不足以表率群伦,已经辞职,由副都督陆荣廷继任都督。

这位后来统治广西十年,威震西南数省,号称“南中国第一人”的陆荣廷,亦是一位传奇式的人物。

陆是广西武缘县(后改武鸣县)人。1858年出生于一个贫困家庭,其父不务正业,被其族人拘入祠堂按规处死,其母因贫病交加,不久又去世。

这时,陆荣廷才十四五岁,无处藏身,遂流浪到南宁,向人乞怜讨钱过活,稍长之后,在龙州县署内当差。

龙州地邻安南,故该地法籍天主教传教士的势力极大,有一位法籍传教士,畜有警犬一头,十分凶猛,附近妇孺,时有被咬伤情事。一日,这位教士往访龙州州官,把狗系在衙门头进大堂的柱上。

荣廷因事走过,该犬狺狺相向,陆氏一怒之下,用木棍将狗打死了,地方官恐开罪洋人,乃缉捕陆氏。

荣廷一时藏身无处,不得已,逃入盗薮,落草为寇。陆氏本是一位重义气、有领导天才的人物,逼上梁山之后不久就成为盗魁。率领喽啰百数十人,打家劫舍,出没于中法边境。不过,陆氏做强盗却专以抢法国人和越南人为务,而中、法两国官兵对他竟无可如何。

据说,有一次官居“七划”(所谓“七划”,是法国军官袖口上所绣金色条纹的数目,中国乡民遂以此来称呼他们。)的法军指挥官亲自出马,来剿陆氏,追到崎岖的山路中,忽见树干上贴着一字条,原来是陆氏所留,上说:“如你不停止前进,将有杀身之祸。今先一试小技,射你的右臂而不伤骨。”

这“七划”方将条子看完,忽然山林内一声枪响,“七划”果然受伤如条子所写,丝毫不差。“七划”大惊失色,遂不敢再向山中搜索,沮丧而返。

这故事的真实性可能很小,但陆氏的枪法,确实非常准确,后来他身为广西都督时,偶施小技,也足使市民咋舌称叹。

陆氏在中、越边境横行数年,法方无技可施。最后,驻越南法督恃强逼迫中国官厅限期剿灭。驻龙州提督苏元春宫保不得已,乃改剿为抚,许陆以高位。荣廷乃率其党羽就抚,任管带之职。

嗣后以剿匪有功,逐年升迁,至辛亥年,已官至广西提督。广西独立时,为谘议局公推和王芝祥同为副都督,到沈秉堃、王芝祥去桂,乃继任都督,是为陆荣廷统治广西的开始。

我回到陆小,见校中并未复课。留校同学中的一部分,正在组织学生军,预备随军北伐。因这时武昌的革命军和清军正相持不下,故檄调各地的革命军增援。

这时,广西的新军和旧军仍时生摩擦,所以沈秉堃、王芝祥均力主调新军北伐。一可消弭新、旧军间的冲突,二可减轻广西的负担,三可增加北伐的声势,实属一举数得。

沈自愿以湘、桂联军总司令名义亲自统率先行北上,王芝祥待陆荣廷将到桂林时,也率旧军六大队赴鄂。沈、王的原意,除调协两军的冲突外,亦欲乘机离桂以自保。是为广西北伐军的由来。

广西学生所组之北伐敢死队除陆小学生外,文科学堂学生参加的也非常踊跃。全队共约百余人,由前陆小“学长”梁史(润轩)任队长,克日北上参战。

我回陆小之日,正是学生敢死队组织就绪之时,我立刻前往报名参加,谁知为时已晚,因为经费和弹械所限,仅能容纳一百余人,后来的都被婉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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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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