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与命运41

为什么他今天要对涅乌莫利莫夫讲托利亚,讲自己的道路?

但他参加战斗是为了公社,而自己离开库兹巴斯建设工地的办公室却是去向斯大林汇报。当他低垂眼睛,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从铺着肮脏绣花毛巾的床头柜旁走过时,他还在激动不已,不知他们会不会把他叫住。

阿巴尔丘克来到莫尼泽床边,正在补袜子的莫尼泽说:

“今天佩列克列斯特对我说:‘记住,俄国佬,我要用拳头揍你脑袋。我只要值班时一报告,就会有人感谢我的。因为你是最后一名叛徒。’”

阿布拉沙•鲁宾坐在邻床说:

“这还不算最糟。”

“对,对,”阿巴尔丘克说,“你看,当他们邀请旅长时,他多高兴。”“可你因为他们没邀请你伤心啦?”鲁宾说。

阿巴尔丘克愤懑至极,这种愤懑同因为受到公正的指责和猜疑所产生的痛苦是一样的,他说:

“还是摸摸自己的内心吧,别忙 着往我的心里钻。”

鲁宾像公鸡那样半闭着眼睛说:

“我?我甚至都不敢伤心。我是最低档次的人,谁都敢碰我。听到我与科利卡的谈话了吗?〞

〝不完全是,不完全是。”阿巴尔丘克不耐烦地挥了 下手,站起身,重新穿过床铺,往床头柜方向走去,那些漫无边际、没完没了的闲聊又传到他的耳边。

“无论平时 还是节日都是红甜菜汤加猪肉。”〝她有乳房,你别不信。”“可我简单,羊肉稀粥,我干吗要你们的沙拉凉拌菜,公民们⋯”

他又转身回到莫尼泽床边,坐下,留心听他们的谈话。

鲁宾说: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说 ‘你可以成为一个作曲家’,可他这指的是告密者,那是专给刑事部门和侦缉人 员写告密信的。”

莫尼泽继续补袜子,同时说:

“去他的吧,告密是最不光彩的事情!”

“怎么会告密?”阿巴尔丘克说,“你是个共产党员。”“同你一样,过去是。”莫尼泽回答说。

“我不是过去的共产党员,你也不是。”阿巴尔丘克说。

鲁宾又用猜疑惹怒了阿巴尔丘克,这种猜疑比不公正的指责更令人感到受了侮辱,更让人心情沉重。他说:

“问题并不在是否是共产觉员。一天三顿玉水泔水令人腻烦,这种汤我看都不想看,但谁都喝,没人说个‘不’宇,谁也不愿晚上给人做手脚,就像奥尔洛夫那样早晨在厕所里被发现,给人推进了下水孔里。你听到我同科利卡 • 乌加罗夫的谈话了吗?”

“头朝地,脚冲天!” 莫尼泽说着便笑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可笑的了。

“你怎么,你以为支配我的是动物本能?”阿巴尔丘克问,他有一种想揍鲁宾的歇斯底里的冲动。

他突然离开坐的地方,在棚屋里走起来。

当然,玉米稀糊是令人讨厌的。多少天来他一直在猜测十 月革命节那天吃什么:辣汁菜丁,舰队上的那种通心粉,露酒?

当然,许多事情都取决于 侦缉人员,当个澡堂管理员、切面包师傅,这样一条通往生活之巅的道路神秘莫测、烟雾弥漫。要知道他是可以在化验室工作的一一白大褂,编外的管理员,不再受刑事犯们支配。他也可以在计划科工作,管理矿井⋯•但鲁宾太不仗义。鲁宾想贬低他。鲁宾动摇人的力量,专在人身上寻找从潜意识中偷偷出现的东西。鲁宾是破坏分子。

阿巴尔丘克这一生对机会主义者毫不妥协,他憎恨两面派和社会异己分子。

他的精神力量,他的信念,在于司法和法律。他怀疑妻子,便同她断绝了关系。他不相信她会把儿子培养成一个不屈的战士,他不许儿子用自己的名字。他痛斥那些不坚定分子,鄙视爱发牢强和意志薄弱、缺乏信心的人。他曾把那些在库弦巴斯怀念莫斯科家庭的工程技术人员提交法庭审判。他把四十名在社会上有欺骗行为、从建设工地跑回农村的工人定了罪。他宣布与小市民父亲脱离关系。

做个毫不动摇的人是幸福的。作出判决时,他坚信自己的内心力量,自己的理想,自己的纯洁。这就是他的乐趣,他的信念。他从不回避觉的各种动员。他自愿放弃1934 年前的觉员最高月薪。在他的忘我精神中有他的自我肯定。他穿着自己一成不变的军便服和靴子去上班,去参加人民委员部委员会议,上剧院,在觉送他去治病的雅尔塔堤岸街散步。他想与斯大林相似。

失去审判的权力,他便失去了自我。鲁宾察觉到了这一点。几乎每天他都要暗示悄悄潜入那个劳改营囚犯灵魂里的软弱、怯懦和可悲的愿望。

前天他就说:

“巴尔哈托夫把仓库里的金属提供给罪犯,可我们的罗伯斯庇尔@却沅默不语。鸡维同样想活命啊。”

阿巴尔丘克想指责某个人时,他感到自己也是被告,便开始动摇,绝望困扰着他,他失去了自我。

阿巴尔丘克停在一个床铺旁,老伯爵多尔戈鲁基正在那里同经济学院的青年教投斯捷潘诺夫说话。斯捷潘诺夫在劳改营显得十分微慢,当牢房里进来哪位首长时,他拒绝起立。他公开说明自己的非苏维埃观点。令他自豪的是是,他与那帮政治犯不同,他被关押,是因为他撰写了一篇题为 “列宁一斯大林的国家”的论文,并且让大学生们传阅,不知是第三个还是第四个读者告发了他。

多尔戈鲁基是从瑞典回到苏联的。去瑞典前,他长期寄居巴黎,苦苦思念着祖国。回到祖国一周后他被捕了。他在劳改营里祈祷,同教徒们交朋友,写带有神秘主义内容的诗篇。

现在他正在给斯捷潘诺夫吟诗。

阿巴尔丘克把肩膀靠在钉在一层和二层床铺之间的十字形木板上,听他朗读。多尔戈鲁基半闭着眼睛,用冻裂口子的、颤抖的双唇吟着。他那不大的声音也颤抖着,像冻裂口子似的咔吧咔吧地响着:

是我自己选择了出生的时刻,年代,地点,朝代和人民,为的是去经受所有的苦难,经受良心和水与火的洗礼。

我被投入黑越越的陷阱,坠落到无尽的深渊,在脓血与恶臭中,依旧,对启示录式的野兽深信!

我信最高权力的无比正确,它给古老的大自然解除了锁链,从被烧焦的俄罗斯深处。

我说:你如此审判是公正的!

就该把生命的整个厚层,锤炼得如金刚石那般坚韧。

倘若冶炉中缺少劈柴,上帝啊,瞧,还有我的肉体!

朗读完,他依然半闭着眼睛坐着,嘴唇依然无声地颤动着。

“胡诌!”斯捷潘诺夫说,“颓废派。”

多尔戈鲁基用没有血色的苍白的手指指着自己的周围。

~你们看,车尔尼雪夫斯基和赫尔岑把俄罗斯人领到了何处。你们记得怡达耶夫在自己第三封哲学 书信中写了此什么吗?”

斯捷潘诺夫用教训的口吻说:

“您那神秘主义的蒙味,同这个劳改营的组织者一样令我厌恶。无论是您还是他们,都忘了俄罗斯第三条最必然的道路-民主自由之路。”

阿巴尔丘克已经不止一次同斯捷潘诺夫发生争论,但此刻他不想干扰他们的谈话,不想给斯捷潘诺夫扣上政人和国内侨民的帽子。他走到浸礼派教徒正在祈铸的角落里,听了一会儿他们含糊不清的嘟哝声。

社无这时传来领班扎罗科夫刺耳的声音:

“起立!”

所有人都从座位上跳起来,牢房里有首长光临。阿巴尔丘克斜着眼睛,看到双手贴着裤缝站着的精疲力竭的多尔戈鲁基那苍白的长脸。他的嘴唇颤动着,大概还在重复自己的诗篇。斯捷潘诺夫坐在边上,同往常一样,出于无政府主义的动机,他不服从明明白白的内部规章。

“搜查,要搜查。”囚犯们喃喃地说。

下但没有进行搜查。两个戴红道蓝底大檐帽的年轻卫兵穿过床铺,四下打量囚犯们。

_他们中有人走到斯捷潘诺夫边上说:

“坐着吧,教授,既然你伯着凉。”

斯捷潘诺夫扭过自己长着翘鼻子的大宽脸,用鹦鹉般的大嗓门回答刚才那套做作的漂亮话:

“首长公民,请对我称“您’,我是个政治犯。”

晚上,棚屋里发生了非常事件,鲁宾被杀害了。

品此凶手在鲁宾熟睡时用一根大钉子顶着他的耳朵,然后猛一击把钉子砸进了他的大脑。五个人,其中包括阿巴尔丘克,他们被召到侦缉人员那里。看来,刑事部门感兴趣的是钉子的来源。这样的钉子前不久才入库,生产部门还没有填写过钉子的请领单。

洗脸时,巴尔哈托夫同阿巴尔丘克并排站在木槽边 上。巴尔哈托夫把自己湿漉漉的脸扭向他,抹掉嘴上的水滴,轻声说:


“记佳,要是你向刑事部门告密,我无所谓。可今晚我就把你打死,这样全劳改营都将震动。”

他用毛巾擦千脸,用自己平静的、洗净的眼睛瞥视阿巴尔丘克的眼睛,在他的目光里探寻到自己想弄清的东西,然后握了握阿巴尔丘克的手。

阿巴尔丘克在食堂把自己的那盆玉米稀汤给了涅乌莫利莫夫。

涅乌莫利莫夫颤抖着嘴唇说:

“瞧,这头野兽,把我们的阿布拉沙给杀了!什么人哪!”他把阿巴尔丘克的稀汤移到自己跟前。

阿巴尔丘克默默地从桌子后面站起身。

人群从食堂出来时让开了道,佩列克列斯特走进食堂。跨过门槛时,他弯下腰,劳改营的顶棚没有考虑到他的身高。

“今天我过生日。大伙去尽情高兴一番。伏特加管够。”

真可怕!几十个人听到了晚间的迫害,看见了走到鲁宾床前的人。坐起来,用警报集合全棚屋的人有什么难的?上百个身强力壮的人团结一致就能在两分钟内制服凶手,拯救同志。但谁也没有抬起头,没有叫喊。一个人就像绵羊一般被杀害了。人们躺着,假装睡着了,把棉衣拉过来盖住脑袋,极力不咳嗽,不去听死者在失去知觉时如何拼命挣扎。

多么可鄙的行为,多么绵羊般的驯顺!

但是,要知道他也没有睡着,要知道他也沉默来着,也用棉衣蒙住了脑袋。但他十分明白,俯首听命不是因为不屑理睬,而是出于经验,出于对劳改营规矩的了解。

即使他们晚上起来,把凶手制服,带刀子的还是强过没刀子的人。棚屋的力量是一时的力量,可刀子永远是刀子。

阿巴尔丘克思考着即将面临的审问,侦缉人员要的是证词。今晚他不能在棚屋里睡,他不能到外屋洗脸,不能把背放到易受攻击的位置,不能到矿井的纵面去行走,不能上棚屋的厕所,那些地方都突然会有人猛扑过来,把布袋套在人的脑袋上。

是的,是的,他晚上见到一个人朝熟睡的鲁宾那边走去。他听到售宾怎样发出呼味的响声,临死前手脚怎样踢打着床铺。

侦缉员米沙宁大尉把阿巴尔丘克叫到白己办公室,关上门说:

“坐下,犯人。”

他开始提出头几个问题,这些问题经常能从政治犯那里得到迅速准确的回答。

接着他朝阿巴尔丘克抬起疲惫的眼睛,他早就明白,经验丰富的囚犯害怕棚屋里不可避免的惩罚,永远不会说出钉子是如何落入凶手之手的。他盯了阿巴尔丘克好一阵儿。

阿巴尔丘克同样盯 着他,端详着大尉年轻的脸庞,端详着他的头发、眉毛和他鼻子上的雀斑,心想,大尉比他的儿子大不了两三岁。

大尉提出了那个之所以把囚犯召来的问题,在阿巴尔丘克之前已经有三个受审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阿巴尔丘克沉默了一阵儿。您怎么啦,聋啦?”

阿巴尔丘克继续不吭声。

他多么希望侦缉员哪怕不能坦诚相见,但只要采取规定的侦讯方式说:“听着,阿巴尔丘克同志,要知道你是个共产党员。今天你在劳改营,明天我们就将在一个组织里交觉费。请帮帮我,就像同志帮同志,党员帮党员。

"

可是米沙宁大尉却说:

“您怎么啦,睡着了,那么现在我就把您叫醒吧。”

但阿巴尔丘克并不需要叫醒。

他嘶哑地说:

“钉子是巴尔哈托夫从仓库偷走的。此外他还从库里拿走了三把锉刀。我认为,杀人是尼古拉•乌加罗夫干的。我知道,巴尔哈托夫把钉子转交给了他,乌加罗夫已经几次威胁要杀死鲁宾。昨天他又起誓,如果鲁宾不准他因病免除工作的话…

他接过递给他的烟卷说:

“我认为向您报告这些情况是自己党员的职责,侦缉员同志。鲁宾同志

也是个老觉员。”

米沙宁大尉让他对上火,开始默默地迅速写起来。然后他用柔和的声音说:

“您必须明白,犯人,您不应当谈什么觉员的资格。您被禁止用同志的称呼。我对您是首长公民。”

“请原谅,首长公民。”阿巴尔丘克说。

米沙宁对他说:

“当我没有结束初生调查之前,您在这里还将待几天。然后您知道的,可以把您转移到另一个劳改营去。”

“不,我不伯,首长公民。”阿巴尔丘克说。

他来到仓库,知道巴尔哈托夫不会问他什么。巴尔哈托夫将一个劲儿地盯着他,注视他的一举一动,留意他的眼神和不时的咳嗽,逼他说出实话。他感到幸福,他战胜了自己。

他重新获得了审判权。想起鲁宾,阿巴尔丘克懊悔自己没能对他说出昨天想到的有关他的坏印象。

三天过去了,马加尔并没有出现。阿巴尔丘克在矿井管理处打听过他,所有阿巴尔丘克熟悉的文书都没能在花名册里找到马加尔的名字。

晚上,当阿巴尔丘克明白,命运已经把他们分开时,棚屋里来了满身雪花的卫生员特留费列夫。他一边抖掉睫毛上的小冰花,一边对阿巴尔丘克说:

“听着,我们卫生所进了一个四犯,他请您到他那里去一趟。”

特留费列大补充说:

“让我最好现在就领你去。你跟领班请个假,否则你知道,我们犯人没有什么觉悟,他转眼就会把自己连头蒙上的,他想寻短见时,你劝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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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0

标签:斯大林   棚屋   大尉   政治犯   囚犯   首长   床铺   钉子   公民   命运   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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