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楚材为何姓移剌?

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蔡辉

兴亡千古事,胜负一枰棋。

感恨空兴叹,悲吟乃赋诗。

这是耶律楚材在《怀古一百韵寄张敏之》开篇写下的诗句,作为金朝旧臣,他检讨了金覆亡之因,并记中都陷落为“肘腋独夫难,丘墟七庙隳”。

耶律楚材是北京人,辽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之后,金朝待其家族不薄。耶律楚材的父亲耶律履官至尚书右丞,是金中期地位最高的契丹人。元灭金时,耶律楚材的两个哥哥耶律辨才、耶律善才忠于金,耶律善才在汴梁,“自投于内东城濠中水而没”。为何耶律楚材却做出相反选择?

其实,从耶律楚材的姓中,可见端倪。

据学者和谈在《耶律楚材姓名辨正》中钩沉,耶律楚材名字颇多,除了常写成“耶律楚才”,还有吾图撒合里(兀图撒罕里、乌尔图萨哈勒),是成吉思汗对他的称呼,即蒙语“长髯人”,写在《元史》中。蒙古修史另用蒙文秘写,故用蒙文名。

耶律楚材自己署名则是移剌楚才,元朝时才称耶律楚材。但在出土的金朝墓志铭上,“耶律”常见,不见“移剌”。

清代罗聘(款)《耶律楚材像》

移剌出自契丹语,亦作曳剌,是最低等的吏,称耶律为移剌,是金人强加的侮辱性称呼。耶律履乃两朝重臣,也只能自称移剌履。

金朝刚定都中都时,契丹人曾被重用,金海陵王先后任4名契丹人当宰执,可金中期起,皇帝不再信任契丹人,各种歧视随之而来,耶律楚材降元,不算意外。长期以来,对金朝契丹人的关注较少,本文主要参考学者夏宇旭的《金代契丹人研究》一书,予以介绍。

辽国亡于自己人之手

金灭辽而兴,但没有契丹人的帮助,金人难成功。

首先,耶律余睹推动“灭辽”国策。

耶律余睹是辽将,辽末代皇帝耶律延禧(即天祚帝)的妹夫,属“国族之近者”,因妻姐在后宫斗争中失败,被赐死,“率傍近部族户三千、车五千辆、畜产数万”降金以自保。此时完颜阿骨打尚无灭辽之志,耶律余睹劝道:“辽主沉湎,荒于游畋,不恤政事,好佞人,远忠直,淫刑吝赏,政烦赋重,民不聊生。”

完颜阿骨打后来说:“自(耶律)余睹来,灼见辽国事宜,已决议亲征,其治军以俟师期。”公开承认了耶律余睹的贡献。

后耶律余睹叛金,完颜阿骨打得到密报,却不肯严惩,表示:“今闻汝谋叛,诚然邪,其各无隐。若果去,必须鞍马甲胄器械之属,当悉付汝,吾不食言。若再被擒,无祈免死。欲留事我,则无怀异志,吾不汝疑。”颇有念旧恩之意。

耶律余睹后联系在北京的旧部,再次叛金,事败后投奔鞑靼,被射杀。

其次,宋金“海上之盟”谈判中,契丹人贡献大。

通过“海上之盟”,宋金携手灭辽,契丹人耶律度剌任金使,居功至伟。时金人不通汉语,需文化程度较高的契丹人翻译。金灭北宋时,也是派契丹人与宋朝谈判,即“女真言语不通,皆是契丹”。金人初期靠契丹文学汉语,所创女真大字即参考契丹文而来,直到金中期,“径以女直文字译汉文”成功,才“诏罢契丹字”,而最早完成翻译的,正是耶律楚材的父亲耶律履。

不是契丹人拱的火

辽金战争后期,辽国降将“贡献”大。

耶律坦劝降多部,为追剿辽帝耶律延禧扫清障碍;辽宗室耶律怀义“窃取辽主厩马来降”;耶律余睹任向导,追击耶律延禧,见辽军多,他献计说“此辽主麾盖也,若萃而薄之,可以得志”,果然将辽军击溃;耶律延禧逃窜,又是降将耶律慎思透露“言夏人以兵迎辽主,将渡河去”……降将们“共同努力”,耶律延禧终于被金人俘虏,不久病死。

宋朝大臣甚至认为,金军攻宋,也是契丹人拱的火,即:“夫金人何憾于我哉?皆契丹惹之,假手借兵,报灭国之怨。”

“证据”是,粘罕娶耶律延禧的元妃(诸妃之首,相当于一品官)萧氏,金兀术娶越国王妃耶律氏,完颜宗望娶耶律延禧的女儿金辇公主……《大金国志》称:“各因间可入,内外劝之南侵,阴报宋朝助兵攻辽之隙。”

此说无据。

一方面,金人的“娶”,是“平辽所得中原士女,艳装丽色,尽掠而北”,似乎给了名分,但“女真聚兴之初,未具六宫之典”,这些契丹女性只是金国贵族生儿育女的工具,金熙宗时才追封“贵妃”等名号。

另一方面,金人不信任契丹人,耶律余睹叛后,“凡预谋者悉诛,契丹之黠,汉儿之有声者,皆不免”,粘罕娶的萧氏也因此被杀,并无证据,完颜希夷解释说:“事当预防,某以爱兄之故,以擅杀之。”粘罕却“起谢”。

当时金军中契丹降卒比较多,北宋名臣李纲称:“金兵张大其势,然得其实数不过六万人,又大半皆奚、契丹、渤海杂种,其精兵不过三万人。”

改姓不改墓志铭

金人对契丹降将疑心重。

为灭辽立下汗马功劳的耶律余睹初降金,完颜阿骨打便下令:“余睹家属,善监护之”,后又下令:“其民多强率而来者,恐在边生变,宜徙之内地。”

北宋使节洪皓在《松漠纪闻》中记:“余都姑(余睹)之降,金人以为西军大监军。久不 迁,常 鞅 鞅(闷 闷 不乐),……金人疑其与林牙(辽朝官名)暗合,遂质其妻子。”

金人还公开表达歧视。

契丹人只有两姓,一是耶律,一是萧。据《契丹国志·族姓原始》:“番法,王族唯与后族通婚,更不限尊卑,其王族、后族二部落之家,若不奉北主之命皆不得与诸部之人通婚。”从贵族到平民,契丹人均同姓不婚,即“同姓可结交,异姓可结婚。”

金人逼契丹人改姓,耶律改移剌,萧改石抹。

移剌与耶律同音,似只是译法不同,但夏宇旭指出,辽朝无姓移剌者。元朝陈旅的《安雅堂集·述律复旧氏序》载:“昔契丹之氏,耶律、述(律)者皆其国之贵族也,契丹与金世仇,及金灭辽遂改耶律为曳剌(移剌),述律为石抹。曳剌谓前马之卒也,石抹谓臧获(古代对奴婢的贱称)也。”

学者和谈则引元朝姚燧在《承颜亭记》中说法:“金人恶‘耶律’为字有父嫌,讹为‘移喇’。”因为金熙宗的长子叫乌鲁,次子叫斡鲁,都音近耶律,似触父讳。移剌多出自金熙宗后(金世宗时大量出现),但解释不了为何改萧为石抹。

《金史》中记名为移剌贞、移剌辨才、移剌善才等,出土墓志铭中都写成耶律,可见契丹人私下不认可改姓。

突然成了金帝的眼中钉

出乎意料,昏君海陵王反而对契丹人最好。海陵王为摆脱女真亲贵干政,将都城迁至中都,并重用契丹人。

据学者王雷在《金代吏员研究》一书钩沉,金代制度三变:完颜阿骨打与完颜吴乞买时期,从部落内部联盟议事会变成勃极烈制度;金熙宗至海陵王中前期,从勃极烈制度改成三省六部制,“循辽、宋之旧”,只是三省并为一省;海陵王后期到金章宗时期,完善吏员制。

制度转型,需大量合格官员,契丹官员较趁手。

金熙宗时,3名契丹人当过宰执,海陵王时,增至4人,金世宗时,亦有2人。海陵王当政期间,3名契丹人曾任六部尚书,金世宗时增至4人。

契丹人对金朝外交的贡献最大,海陵王向南宋遣使24次,10次是契丹人。

然而,正隆五 年(1160年)至大定三年(1163年)的契丹叛乱,逆转了金帝的态度。这场叛乱席卷大半个金国,致海陵王伐南宋惨败,海陵王也被手下人杀死。

金世宗倾全国之力,才勉强镇压,他说:“海陵时,契丹人尤被信任,终为叛乱……朕非有分别,但善善恶恶,所以为治。异时或有边衅,契丹岂肯与我一心也哉。”

金世宗被称为“小尧舜”,尚且如此恼怒,可见叛乱影响之大,金朝甚至一度想放弃黄河以南领土。大定二十年(1180年),契丹人再叛,此后叛乱不断,直至金宣宗为避蒙古大军锋芒,迁都城至汴梁时,皇家仪仗刚走到良乡,契丹乣(jiǔ)军叛乱,金军主帅素温竟被杀。

所以金朝中后期,仅1名契丹人当过宰执,2人当过六部尚书,加起来还不到海陵王时的一半。

契丹人为何屡叛

金初纳降,取传统部落的管理方式,封予猛安、谋克之职,即:“诸部来降,率用猛安、谋克之名以授其首领,而部伍其人。”猛安谋克的长官掌财权、兵权、司法权等,可世袭,几同割据。

随着时间推移,弊端暴露,《金史》称:“迨夫国势浸盛,则归土地、削位号,罢辽东渤海、汉人之袭猛安谋克者,渐以兵柄归其内族。”海陵王时,汉人、渤海人的猛安谋克皆裁撤,只剩契丹人。

猛安谋克户只交牛头税,是普通农户的1/20或1/40,承担兵役。

为削契丹的猛安谋克,金朝双管齐下:一是将契丹户散到女真户中,后者两家监控一家;一是迁至中都等地,授良田,使他们安心生产,视机会裁撤。

两法未取得预期效果。

一是金人出尔反尔,令人寒心。为笼络降将,金初曾赐姓完颜,耶律慎思即享此荣誉,后海陵王下令,“国初时赐以国姓,若为子孙者皆令复旧”。为感谢耶律元宜刺杀海陵王,趁机上台的金世宗赐姓完颜,可20多年后,他又下令收回,竟称:“赐姓一时之权宜。”

一是猛安谋克制不适合精耕农业,迁到中原后,契丹人和女真人一样,不事稼穑,将良田转租汉人农民,“富家尽服纨绮,酒食游宴,贫者争慕效之”,大量猛安谋克户破产。

猛安谋克户本半兵半农,后期堕落,不擅弓马,在蒙古大军压力下,猛安谋克户的负担越来越沉重,想活下去,只有叛乱。

金朝进入了“自我诅咒”的怪圈,为防契丹人叛乱,管理动作太多太猛,反而倒逼其叛乱,这一负反馈循环不断加码,直至系统崩解。

“老师”难忍“学生”欺

在文化上,契丹人是女真人的老师。在金中都,契丹文化色彩浓重。

据学者夏宇旭钩沉,女真人本不戴帽,“俗好衣白。辫发垂肩,与契丹异。耳垂金环,留颅后发,系以色丝。富人用珠金饰。妇人辫发盘髻,亦无冠”,在契丹人影响下,“渐有文饰。妇人或裹‘逍遥巾’,或裹头巾”。

女真人与契丹人都有拜天礼,金人仪轨仿自契丹,即“金因辽旧俗,以重五、中元、重九日行拜天之礼……为架高五六尺,置盘其上,荐食物其中,聚宗族拜之”,且加入契丹的“瑟瑟仪”,即“射柳、击球之戏,亦辽俗也,金因尚之”。

金章宗时,主持端午节拜天礼,“射柳,上三发三中”,金世宗也“幸广乐园射柳,命皇太子、亲王、百官皆射,胜者赐物有差”。

契丹礼是单腿下跪,双手作揖三次,男女相同。女真人照抄,“其礼则拱手退身为喏,跪右膝,蹲左膝着地,拱手摇肘,动止于三为拜”。

契丹人善诗歌、经学、计算、天文等,女真人亦模仿。金朝视苏东坡为文学正脉,也来自契丹人的偏好。耶律楚材即喜苏东坡,原配夫人逝后,继娶“东坡先生四世孙”的女儿,晚年耶律楚材得苏东坡曾用铁杖,兴奋地赋诗:“他年携此林泉去,静倚松轩诵大全。”

契丹人文化更精致,有功于金朝,却遭改姓之耻,难怪成吉思汗对耶律楚材说:“辽金世仇,朕为汝雪之。”耶律楚材本想当忠臣,被困金中都时,“绝粒六十日”,出于儒家观念,他回答:“既为之臣,敢仇君耶?”但他最终背金仕元,于情于理都说得通。(责编:沈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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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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