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简内存战争史-韩国人为什么卖得那么贱？

众所周知，今年对于DIY爱好者来说，是个好年份。

前些年疯涨的内存价格一落千丈，没有最贱，只有更贱，金士顿DDR4 2400规格的8G内存，现在只要一百多。

而如果你愿意支持一下国货的话，甚至100块钱不到你就能搞定这事。

然而在2017年，同样规格的内存却要近500块钱才能拿下，相比之下两者售价差了近三倍。

当然你可能会说，这是因为技术逐渐成熟，老产品的自然降价——那我就要告诉你，虽然这话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并不足以解释目前内存市场的史诗级低价。因为现在的内存巨头，比如说三星这些公司，都是在赔钱卖内存的。

是的你没看错，就是在赔钱卖。

生产成本多少钱，反手打个折，就卖给下游。

那韩国人为什么要卖得这么贱呢？

我们还要从上个世纪70年代说起。

内存这个行业跟其他电脑配件行业差异很大，总的来说就是内存市场的大哥三星有个非常固定的反周期模式，大概就是内存越是要价格下行的时候我（三星）就越是疯狂扩张，扩张之后内存价格暴跌，供大于求，市场陷入残酷的价格战状态，然后会有一家最倒霉的企业撑不住嗝屁，大家开开心心分而食之，然后偃旗息鼓，降低产能，于是市场上的内存价格便会回涨，准备开启下一次周期。

这事呢，一开始是父子局——70年代之后日本开始逐渐走出战后阴影，准备重振大核男儿雄风，恰逢半导体产业蓬勃发展，然后日本人研究了一下觉得咱们得做点高科技的东西，那么什么是高科技呢？在当时来说肯定是半导体产业，所以通产省把日立东芝富士通几家拢到一起，搞了个VLSI技术研究所，这个研究所的主要成果呢，就是把DRAM也就是所谓的“动态随机存取存储器”——内存给研究明白了。

为啥是内存不是CPU？这里面有几个原因，首先是CPU技术壁垒更高，而DRAM是60年代IBM刚刚研发出来的技术，研发完了IBM就被反垄断调查了，美国人自断一臂，日本人正好迎头赶上；其次是计算机技术当时正在迅猛发展，之前的计算机运算速度慢，数据量吞吐也慢，所以内存跟存储是不分家的，现在运算速度逐渐上来了，所以就需要速度更快的DRAM来暂时性存放数据，这意味着市场需求会很大，而且越来越大，不管什么东西用的一多就能形成规模效应，同时日本人质量管理完虐老美，所以造内存优势最大——于是很快，日本不仅开始大规模生产内存，而且还确立了内存战争的基调：那就是价格！

这个叫做10%规则：我的产品永远比你老美的产品报价低10%。

Hitachi's U.S.salespeople were guaranteed profits and told to lower chip prices in ten percent increments until they won certain American accounts. [1]

质量比你好，价格还比你低。

老美疯了。

东南西北四条街，今天就叫你认识认识谁是爹。

当时恰逢老美通胀爆表，美联储加息加到百分之好几十——跟今天这个磨磨蹭蹭的德行完全不同。所以美国企业融资压力巨大爆炸大，想顶住压力跟日本人搞价格战股东就要先搞死你：我们把钱存银行里一年20%利息，投到你的公司里一年5%回报，你把老婆孩子卖了给我弥补损失吗？最后美国人觉得日本又™跟我有巨大贸易顺差又™在半导体领域给我玩倾销，那我必须让你受点教育。所以最后的结果就是经济上搞了广场协议，强迫日元升值；产业上搞了日美半导体协议，不仅引入了最低价格机制，甚至1989年的日美半导体保障协定还要求日本得向美国开放半导体知识产权及专利！

不！过！

不过美国这去工业化吧，是个不可逆转的进程——就好像今天美国人说中国贸易顺差太大了不行，问题是我把服装厂开回你美国，你们正星条旗的老美吃得了这个苦吗？所以美国打压日本半导体产业的同时，扶持了一个新的小兄弟，那就是韩国。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在1983年韩国开发出64K DRAM的时候，他们在这个项目上落后日本4年；1987年韩国开发出1M DRAM的时候，他们在这个项目上落后日本一年；但是到了1992年的时候，韩国人几乎就是与美日同步完成了64M DRAM的开发。

那么这至关重要的第一步——64K DRAM 的研发，韩国人是怎么搞定的呢？

答案非常简单，是美国micron technology卖给他们的。

micron technology，中文名为镁光科技。

海量资金注入与产业扶持让韩国人在DRAM领域追了上来，美国则人给日本套上的一道又一道紧箍咒（他们甚至要求日本不能在美国之外的地方进行倾销），使得生产成本更低的韩国能够逐渐蚕食原本属于日本的市场份额，而在这个过程中，三星悟了。

悟了个什么技能呢？

七伤拳。

这就是我说的“反周期”操作——不要怕内存价格低，价格越低我越扩大生产，就是要赔钱卖货。这背后的逻辑就是你其他厂家的生产成本比我高，那么我赔一块钱，你就要赔两块，你赔到玩不起的时候就要退出这个游戏，到时候我把你的市场份额吃掉，一波涨价先前赔的全都捞回来。

完美。

这个技能是怎么悟的呢，其实很简单。日本厂家不可能看着你三星坐大对吧？所以当1985年三星投产的6英寸DRAM晶圆厂竣工时，内存价格已经彻底崩了，三星造一片赔一片，到了1986年巨亏3亿美元——朋友们，1986年的3亿美元啊，1985年韩国的GDP才1000亿美元，一年亏掉全国GDP的千分之三！

那™也造！借钱造！扩大生产上新生产线！就是要跟你日本顶着干！

韩国人很少有硬起来的时候，结果这一硬，美国人高兴了——当时正好是美日半导体协议给日本套上了紧箍咒，日本厂家被迫退出美国市场，那你韩国人不是硬了吗？白宫撅腚了……呸，是决定了，就由你们韩国人顶上来！

于是三星在87年盈利了！这下子韩国人彻底记住了这个玩法：原来大哥你喜欢反差啊！明白了，以后咱们就主打反周期操作了！

按照这个打法，在日元升值和美国长期打压的大背景下，日本企业很快就纷纷败下阵来，而韩国则在1998年超过日本，成为了内存市场的老大（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旦高科技产业形成龙头优势，就算是明牌打压至少也会有个十几年的衰落期）。这个市场经过了数轮洗牌，又经历了亚洲金融危机和21世纪初的科技股大泡沫事件，于是到了21世纪初小玩家全被清洗出场了，就剩下了几个大玩家：韩国的三星、海力士；美国的美光、德国的英飞凌和日本的尔必达。

2001-2014 DRAM市场份额

然后2007年之后，三星再度上演了一次经典的反周期操作：2007年WINDOWS推出了超级垃圾的Windows Vista，这个系统爆炸吃内存，大家开始以为内存需求一定暴涨——结果笑死，Vista根本卖不出去，内存全™积压了，转过年来是2008年次贷危机，市场需求还™下降了，就在这个情况下三星果断决定追加投资，把三星电子全年利润的118%全投到内存扩张业务里！

这个反周期扩张一下子就给刚刚熬过次贷危机的尔必达打懵了，于是尔必达作为硕果仅存的日本厂商终于也悟了，咱™为啥竞争不过韩国人？是技术问题吗？

是没认对爸爸啊！

所以尔必达一直想跟欧洲人或者美国人搞个联盟，结果欧洲玩内存的英飞凌把内存业务剥离之后（起了个名字叫奇梦达）遇上了次贷危机，作为大股东英飞凌左思右想不知道为啥竟然拒绝掏钱帮自己的内存业务渡过难关，硬是把这个硕果仅存的欧洲独苗给渴死了；然后尔必达扭过头去找美国人说这次咱也不玩那虚的了——义父！收了我吧！

事情都基本谈成了，结果镁光的老板在航展上玩飞机，摔死了……

尔必达，破产启动！

当然，次贷危机所影响的不仅仅只有一个行业。2010年，中国GDP首次超过了日本，成为了世界GDP排名第二的国家。然后中国人开始思考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14亿中国人，要不要一直靠缝衬衫换波音飞机这种模式过下去？

好像不行。

产业要升级，大伙喝了汤，也得吃点肉啊。

于是在尔必达破产的这一年，中国人曾提出过竞购的要求。跟很多人的刻板印象不同，当年提出竞购的，是联想控股旗下的弘毅投资。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联想此前已经有过收购IBM PC业务的成功案例，然而对尔必达的收购却让联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个国家在产业链上的位置，朕自有安排，朕不给，你不能强。

最终，镁光以跳楼甩卖价将尔必达残留的资产纳入囊中，弘毅投资则被排斥出局。在之后的几年里，中国人每次提出想通过资本并购的方式进入到内存市场，都会遭到美国政府无情的拒绝。而完成了最终“大清洗”的内存市场也迎来了收获的季节，尔必达破产后内存价格拉升了一波，之前吐出去多少，现在全都吃了回来。

这之后的故事走向如何，今天的我们还很难说清：2016年，长江存储低调成立；2018年，长鑫存储成立；2019年，昔日英飞凌内存（奇梦达）的遗泽，上千万份的专利技术文件，不知为何被长鑫购入，有好事者多方打探，然而长鑫对这些文件的来龙去脉却始终闭口不言。2020年，搭载国产颗粒的内存条终于上市了，而此前于2017年一度疯涨到亲妈都不认识的内存价格却开始回落，2022年第四季度更是迎来了次贷危机以来的最大跌幅，然而三星面对着如此巨大的价格压力，却宣布计划扩增其位于韩国平泽P3晶圆厂的DRAM产能。

国产内存能否熬过这一轮周期，我们且拭目而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