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仁回忆录:(42)“武汉事变”之因果(上)

1929年发生的所谓“武汉事变”,事实上,仅是蒋介石挟天子以令诸侯,志在消灭异己的许多战争之一而已,其企图用武力消灭异己,远在北伐刚完成时,似乎便已决定。

1928年7月底,我自北平回到南京后不久,便在李济深家里听到一则惊人的消息。李济深当时住在南京鼓楼附近一座小洋房里,其因曾兼黄埔军校副校长职,故家中常有黄埔学生出入。

某次,有一位粤籍黄埔生去找他,并告诉了他一项特别消息。略谓:

蒋校长此次(十七年七月杪)自平返京道上,曾在蚌埠稍事逗留,并召集驻津浦沿线的第一集团军中黄埔军校出身上尉以上军官训话。

训话时,发给每人一小方白纸,并询问大家,北伐完成后,军阀是否已经打倒?认为已经打倒的,在纸上写“打倒了”三字,若认为尚未打倒,则写“未打倒”三字。

各军官不知校长的用意,为仰承其意旨起见,概按照事实,作正面的答复。蒋看后大不以为然,遂再度训话说,你们认为军阀已打倒了,其实不然。旧的军阀固然是打倒了,但是新的军阀却又产生了。我们要完成国民革命,非将新军阀一齐打倒不可。

蒋氏最后更强调说,只有连新军阀一齐打倒,你们才有出路,你们现在当连长的人,将来至少要当团长云云。

李济深(左一)与陈诚、白崇禧等人合影 图片来自网络

我问李济深,你看蒋先生所说的“新军阀”是指哪些人呢?李答道,蒋先生向来说话是不算数的,不过随便说说而已。我说,恐怕没有这样简单吧?!

我们分析之下,俱觉惊异。从这些小事上,可以看出蒋先生是如何计划以利禄引诱其部属,从事消灭异己的内战。

另一件事也可证明蒋先生的居心叵测。1928年秋季,共产党在江西已十分活跃。朱德、毛泽东在井冈山会师,江西省主席朱培德束手无策。京、沪的江西同乡会也常向国民政府请愿,乞加派军队进“剿”,但蒋先生置若罔闻。

一天,在南京的朱培德来访我说,屡请辞去江西省主席既不准,请抽调部队赴江西“剿共”又无下文,所以,他拟向我“借”一军或两军人,前往“助剿”。

我告诉他说,我当然乐于调拨部队,归你指挥,可是,我二人不能私相授受,军队是国家的,必须蒋介石发一纸命令,方可调动,朱培德高兴异常,立刻邀我一同去见蒋,请他颁发命令。

见蒋时,朱培德即将我们私下商议的事委婉陈述。蒋先生闻言,似乎很觉奇怪,望了我一眼,说,用不着自两湖调兵去“剿”,江西的军队一定“剿”得了。朱培德还要诉苦说,蒋接着说,那只是一些“土匪”,为害不会太大。

蒋氏此言大出我意料之外,因此,我在一旁坐着,终场未发一言。两人遂扫兴辞退。和朱培德同车回寓途中,我问朱说,蒋先生为什么不要我自两湖调兵呢?

因按中国军界的恶例,拥兵将领为保存实力,多不愿轻易出兵助友军作战。今我一反常例,自动允许出兵,而蒋未加思索,即连声说“不需要”,实令人不解。朱培德说,那没有什么费解,只是蒋不乐意我二人要好罢了。

除朱氏所说的原因之外,我想蒋先生可能还另有顾虑。盖由两湖方面调部队到江西“剿共”,如果成功,则我难免有“震主”之功,实非其所愿。

到了九、十月间,江西东南地区工农红军攻城略地,我迫不得已,再向蒋建议,请派遣其第一集团军驻南京的刘峙第二师,前往助“剿”,以遏乱源。

因刘氏籍隶江西,且为蒋先生的亲信,况该师已扩充到五个团,实力雄厚,较朱培德的残破的第三军(共两师,仅六个团)的实力,有过之无不及。调刘去江西增援,可谓人地相宜,必能得到蒋的同意。

不料,蒋介石竟说,你们为什么这样恐惧与“土匪”无异的共产党?我说,我们决不可将具有武装的共产党部队与“土匪”等量齐观。因他们有共产主义的理想,有铁的纪律,严密的组织,有第三国际做背景,有刻苦冒险耐劳的知识分子领导,岂能目为土匪或乌合之众?

蒋先生听了我的话,忽然严肃地说,只要你相信我,服从我,一切都有办法,不必如此焦急。至此,我就很坦白地说,现在社会上有一种不胫而走的流言,说党军北伐,而政治南伐,党军可爱,党人可杀。我们如细推此语的含义,实足发人深省。

从前,北京政府的官僚和军阀,虽作恶多端,然尚畏人言。今日全国统一了,我们标榜以党治国,凡人民对我中央政府设施有不满的,则办党的同志动辄以文字宣传作反击,不说他们是共产党同路人,官僚余孽,买办洋奴,奸商市侩,便说是土豪劣绅,地痞流氓。

这样的帽子满天飞,务使人民大众钳口结舌而后已,须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国民政府如不正本清源,励精图治,使人民能够安居乐业,而专以压制人民为能事,则前途殊未可乐观。如此则不独我个人力量极其微薄,拥护总司令无济于事,即有一百个李宗仁拥护总司令也无能为力。

蒋听后,默默不发一言,自然是忠言逆耳,不是他所乐闻的。这是我为共产党问题,第二次向蒋先生陈述意见,而引起的不愉快的情形。

此后不久,一个早晨,有位中外闻名的银行家朋友来访我,说,上星期宋子文部长到上海召集金融界首要,筹借巨款。但是,各行业负责人都以政府底定东南到现在已一年有半,每向商家筹款,总是有借无还,现今各行业头寸短绌,实无法筹借。几经磋商,终无结果而散。

不久,宋部长即以国府蒋主席名义,请各行业首要到南京,并由国民政府茶会招待。到会的共二十余人,蒋主席亲临训话。

略谓,江西“共匪”活跃的情形,料为各位所周知,现在政府急于调遣大军前往痛“剿”,但开拔费尚无着落,所以,才派宋部长去上海,请诸位帮忙,而你们推说头寸短少,无钱可借。

须知今日不仅江西有共产党领导的红军蔓延,你们如不肯帮助政府解决困难,一旦出问题,政府又何能帮助你们呢?说完便悻悻离去。

蒋氏去后,与会者相顾愕然,一时无所措其手足,又不敢自行散会。幸而其中有一位发言道,政府派兵“剿共”,连开拔费也无着落,同人等应体念政府困难,回去限期筹足政府所需的借款。

会场中人一致附和,乃请宋部长用电话报告蒋主席,才得奉命散会。会后,大家因蒋先生以共产党“暴动”来吓人,用心险恶,莫不摇头叹息。

最初,我想蒋先生既以迹近敲诈的手段,以“剿共”为借口,向商人筹得巨款,则调刘峙第二师去江西必可实现。孰知巨款到手以后,军队开拔仍渺无音信,实使我感到不妙。

又张静江先生此时已任浙江省主席,因关怀国事,常到南京去向蒋先生陈述意见。某次,他特地约蔡元培、李石曾、吴稚晖诸元老暨李济深和我,到其寓所喝茶聊天。

静江忽然慨叹地说,从前介石未和宋美龄结婚时,我凡向他有所建议,他莫不静心倾听,且表示考虑采纳。今则态度完全两样了,大约已为宋美龄及其姐妹所包围。

昨日和介石谈话,他忽然冲动,大发脾气,说要做这件事你也不赞成,要做那件事你也不同意,动辄得咎,倒不如让我辞职,让共产党来干好了。

张又说,介石每拿共产党来吓人,很是奇怪。希望各位也常对介石进言。尤其是两位李先生,手握兵权。介石是很讲现实的人,倒容易听你们的良言。

我听完张氏的话,便说,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虽然站在党的立场,也可进言,不过若太逾越身份的话,反易发生无谓的误会,而引起更不良的后果。

当时在座诸人中,发言最多的是吴稚晖。一口无锡土话,措辞滑稽,令人发噱。他口沫横飞,滔滔不绝地说,蒋先生个性倔强,自信力极大。劝大家不宜进言。他尤其叮嘱静江先生要压抑感情,不可常向蒋先生啰唆。与其明知无济于事而强为之,徒引起无谓反感,实属不智之举。

稚晖又说,若说句粗话,蒋先生是个流氓底子出身。今已黄袍加身,一跃而为国府主席,自然目空一切。和昔日流浪上海,为静江先生送信跑腿时,自不可同日而语。

最好大家信任他,由他放手去干,不必对国事滥出主张。做得好,固然是他分内的事;做得不好,也是他的责任,免得推诿到别人身上。

我当时心里想,这位无政府主义的吴先生,他对蒋的批评,确有深入独到之处。不过对事对人毋乃太无责任感了。真是“逢君之好,长君之恶”,兼而有之。听了吴的话,张静江似有悒悒不乐之色,大家乃不欢而散。

综合那银行家和张静江等所说,蒋先生拿共产党问题来恐吓要挟党内外的人,甚至西方友邦的心迹,实不辩自明。

中国古语所谓“养寇自重”,正是蒋先生的作风。我于是恍然大悟,蒋先生所以不愿派兵往江西“剿共”的真正原因所在,真所谓愚而好自用,玩火自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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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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