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喊打的昏君被我放火烧死了,其实他是我最爱的男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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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其实那个昏聩的皇帝不是自焚而死的。

因为那把火,是我放的。

他是李家王朝最后的皇帝,因为昏聩,死后的谥号也很难听,称为哀帝。

可是他死的时候,却并不觉得有多凄苦,只是烟有些太浓,那时候他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所以呛得不断地咳嗽,像是能把陈年淤血都一并咳出来。

他一定死得很难受,因为我看见他眼角在不停地落泪,一点天子的威严也没有。

可他从来没有试着往外面逃一步,坐得那样的从容,好像是在读着诗卷那样的温柔静好,只是不知读的什么,《孟子》还是《贞观》?

最后,他摸了摸我的头,说:「如意……你快走吧。」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让我走,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我只知道,叛军马上就要进皇城了,而羽林卫此刻就在宫禁之内,只要他走出去,他就可以一呼百应,把叛军剿灭。

那样的话,他的江山还在,李家王朝还在,我的陛下也还在。

我伏在他膝头,跟着他一起流泪,我说:「陛下,您咳疾又犯了,奴婢伺候您用药好不好?」

可是他没有应我,他背过了脸去。

我知道他肯定哭得更狠了。

我慢慢地站起身来,退后又跪下,起身又退后,退后又跪下,我这样一路跪一路退着离开,他从始至终,也没有把脸转过来。

奔逃出宫的路上,他们疯狂地上去扑火,人仰马翻一般的热闹,我没有去看火势,头也不回地跑,却仍旧被抓住了。

「陛下屏退众人,独独留了你下来,为什么你逃出来了,你为什么不救陛下?为什么不救陛下!?」

我要怎么告诉他们,陛下看起来那么文弱,可是他一点都不弱,他其实很狠!他非常狠!

我只能说:「陛下昏聩,愧对众生,自焚以谢百姓。」

没有人懂陛下的意思,连我也不懂,枉自我陪了他十一年!

从十四岁至今。

那一年,陛下染了风寒,整个宫禁都战战兢兢的,太后娘娘好一番整顿,给陛下选了一批奴才送进了明华殿。

那时候我进宫不久,按道理轮不到我的。

是太后身边的姑姑说:「这样的美人坯子,在司药局就埋没了,不如去御前伺候。」

我身边的宫女们听着都羞红了脸,看我的眼光变得复杂起来。

因为……陛下登基三年,后宫只有皇后和两位妃嫔,大臣们送来的贵女,他都退了回去,也几乎不去后宫,所以一个子嗣也没有。

可我那时候不是很明白,害怕之余又有一点憧憬。

在这之前,我只见过陛下一次。

他在亭子里跟人说话,隔得很远,我只能模糊地看见他个子很高,声音听不清楚,但是微微躬身将就老奴的样子。

十分的温柔。

2

到了明华殿,我被分到了最偏僻的东殿扫竹林。

可和我一起来的人中,只有我还没见过陛下,时常听她们私下说起陛下,连陛下喜欢喝几分浓淡的茶也说得有鼻子有眼。

不过我不羡慕,因为我每天只要记得把叶子扫干净就好了。

那一日,我才进竹林,就听见了前方传来咳嗽声。

有两个人,一个站立穿着银甲,另一个在石凳上,抬手将一纸书信扔到桌上,冷声说:「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荒唐!」这话似乎是动了怒,说完又紧紧地咳嗽起来。

站着的那个说:「陛下保重龙体。」

陛下?

我惊了,手中的扫帚就落在地上。

二人回眸过来,对视一眼之后,站着的那一个即可攀墙遁走了。

坐着的也站起身,看向我,我这才第一次看清楚我们的皇帝陛下,他既不像别人说得那样威武,也不像传言里那样暴虐刻薄。

他非常的好看,眉目浓郁,肤色又很白,清风卷过他身后的竹林,又穿过他腰间的美玉,乍一看,我都怀疑这里不是累累宫墙,而是某一处神仙山林。

反应过来之后我赶紧跪下。

他也没有叫我起来,只是问:「朕未曾见过你,新来的。」

「嗯。」

他没说话了,只是又咳起来,我抬眼望了一下石桌上的碗,忍不住问:「陛下,您不喝药吗?」

他轻轻地看了我一眼,仍旧是沉默的。

「不喝药病不会好,奴婢二哥说过,人病了不吃药就会……」我不敢说下面的字,只能咽回去。

「会怎样?死吗?」他讥讽又冷漠地说,「能死了到好,免得像傀儡一样被人提着,不人不鬼。」

我哪里敢回答他,只能将头埋得更低,急得快哭出来了。

可他又抬头去看别的,林风一阵一阵地吹来,他目光深深望着竹林不说话,半晌之后,说:「你起来吧,做自己的事,不必管朕。」

我怯怯地起来,在他周围开始扫落叶。

「陛下是怕药苦吗?」我又忍不住蹭了过去问。

他看我一眼。

我在口袋里抓出一颗桂花糖:「要不先吃一颗糖,吃一颗就不苦了。」

我十分殷勤,他却摇头。

「吃糖要掰开,这里面有桂花溏心,掰开来,喝药之前吃一半,喝之后再吃一半,是最好的吃法。」

我说着把糖掰开了,给他看里面诱人的溏心。

「这是什么吃法?」

「奴婢二哥教的,二哥说人要是活得苦,就要尝点甜的,嘴里甜了,日子也能甜起来。」我怕他不信,就扔了一半在口中,满意地抿起来。

他看着我,目光淡淡的,笑容渐渐:「那朕也尝尝。」

「可只有一半了。」

「一半足矣。」

桂花糖果然很甜,陛下吃了之后,也不自主地把碗里的药喝了,想来吃了糖就不怕苦。

「这就对了,陛下喝了药就能好起来,这样就能更好的闺房之乐了。」

他惊讶,险些喝进去的药要呛出来:「这也是你那个二哥说的?」

「是选我进来的姑姑说的。」

「你日后来朕殿中伺候吧。」

我十分欣喜:「陛下是欣赏奴婢的才能吗?」

「非也!」他转身,「是你的话太多了,怕在外面给明华殿丢人。」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陛下的情景,就这样从竹林走出来,又走进了竹林中。

3

正如世人所言,我们的陛下,是一个傀儡皇帝。

这句话,是当年陛下告诉我的,彼时,我还不太明白傀儡皇帝具体指什么,我只知道,太后娘娘不是陛下的生母,可是他却不能祭拜他的生母,太后宫中即便是一个小太监,外面也有大宅子。

而我们的明华殿,外头看着体面,但内里总是各种节省,就连陛下,一件衣裳也要缝缝补补好几次。

陛下不因为这些生气,他生气的是。

江南巡抚贪污,陛下派出去的钦差被暗杀,尽管陛下撕破了脸皮要跟太后硬刚,可那边也仅仅是草草了事,吐了一点杯水车薪的钱粮,杀了几个细枝末节的小官。

陛下一动怒,咳疾就会复发。

我就得劝着他吃药,说来我进殿伺候也一年多了,可我能替陛下做的,也只是劝他好好吃药,按时用膳。

陛下会听我的,因为他喜欢我。

这不是我说的,也不是陛下说的,是外面的人说的。

不过我不觉得陛下喜欢我,陛下虽然会教我写字,但从来也没有像话本里那样握着我的手教我。

陛下虽然允许我继续吃糖,但他不许我吃太多,还给我下限糖令,一日只许吃两颗,十分过分!

殿里的人都说,我是一个花瓶,摆着好看用的,我欣然接受,不过我虽然是一个花瓶,但我也十分尽忠职守。

入夜,陛下照常伸手拿下一本奏章,案台边烛泪堆垂,镜心姐姐就端茶进来,挑了挑烛芯:「陛下,不早了,明日再看吧。」

陛下头也不抬:「你们先休息,朕看完这本就睡。」

他骗人!每次都这么说,可每次都会看到很晚,尽管批红与否,掌管在太后手里,可他还是看到很晚。

这时,我就派上用场了,我一点一点挪到陛下身边,轻轻地去拽动他的袖子。

陛下从案台中抬头:「你哪儿来的胆子?」

我只管露出一脸情急的样子:「陛下不能再看了,您现在该休息。」

通常此时,陛下只会指着一旁柜子上的糖罐:「在那里,自己去拿。」

我强忍诱惑:「奴婢不吃糖,奴婢想睡觉,镜心姐姐说了,奴婢要是睡得晚,以后就长不高了。」

陛下被折腾得没法,但他从来不会不理会我,只会一边钩注着奏折:「那你去睡就是了,朕又没让你陪着。」

「可是睡不着。」我靠近案台,双手托着腮,眼巴巴地看着他:「要是想到陛下还在辛苦,奴婢肯定会心疼得睡不着的!」

陛下合上奏折,终于肯露一个完整的脸给我:「谁教你说的这些?」

「镜心姐姐。」

他笑,眼中的红血丝印着他苍白的脸,美玉一般的面容有些像画中妖一眼颠人心神。

我被他这副样子迷得心怦怦跳,脱口而出:「不过奴婢也确实这么想的!」

一般他都不会信,但他还是会被我说服。

唤来镜心姐姐,让她领我下去睡觉,他自己也要睡觉了。

「对了镜心。」他又指着我说,「明日不许放她进殿了,话太多。」

4

若是陛下不是陛下就好了,我时常这么想。

因为如果他不是陛下,那他只需要像现在一样,撑起明华殿的四角屋檐,为我们遮风挡雨的时候,他便不会觉得不满足。

陛下其实温文尔雅,可他却总是动怒。

这一回尤其严重,因为西北守帅朱将军不战而退,弃西北十数城百姓而独自逃生,陛下怒不可遏,无论如何都要斩了他。

陛下生气就不肯喝药,我得缠着他。

他不张嘴,我就把勺子杵到他嘴边,正胶着之际,皇后娘娘就进来了。

皇后看着就是一个极温和的人,只是眉目间仿佛有永远挥之不去的愁容。

我来明华殿两年了,这是第一次见到皇后,因她从没有来过这里,还是陛下说,我才知道她就是皇后。

我说:「您劝一劝陛下吧,他今早都吐血了,还不肯乖乖喝药。」

我刚说完,陛下就站了起来挡在我身前,他直视着皇后,目光非常的冷漠,似乎有些讨厌她,但以陛下的性格,又说不出什么刻薄的话。

他只跟我说:「如意,你先下去。」

我把碗递到他面前,他不喝药,我绝不会走的。

陛下颇为无奈地看着我,还是伸手接过去喝掉了。

我看着陛下因为苦而皱起的眉头,看着他咕嘟咕嘟动的喉结,陛下的每一个神情我都会视如珍宝地看在眼里。

皇后娘娘也是,可她又多看了我一眼,眉目间愁绪又多了一层,可很快又缓和了下来。

皇后很快就走了,莫名其妙的,真是奇怪,我还以为她是来给朱将军求情的,因为朱将军不仅是太后的亲兄长,还是皇后的父亲。

她一句话也没有和陛下说,倒和我说了一句话,她说,如意,你真是个好姑娘。

我把这句话说给陛下听的时候,他正在写奏折。

我正伏在陛下膝头:「皇后大老远来一趟,原来就是为了夸我。」

「你想得倒多。」陛下用笔杆子戳了一下我脑门:「她应当是替太后来和朕做交易的,朱珉手握西北大军,是太后的左膀右臂,如今他出了事,太后想保他。」

「做交易,可她什么话都没说。」

「因为,朕不会退让的。」陛下搁置住笔,坚定地说,「这一回,朕绝对不会退让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只披着一件外袍,月白色的底衫罩着并不锋利的肩胛,温和又坚强,我突然想,就算陛下不是陛下,他只是寻常的儿郎,他似乎还是会说这样的话。

他膝头的布料磨着我后颈,磨得我身心荡漾。

飘飘然地说:「奴婢也不会退让的。」

陛下俯首看来:「你退让什么?」

「不告诉你。」

「你胆子越发大了。」陛下笑着来揪我耳朵,可他刚碰着就缩了回去,因为,我的耳朵太烫了。

一时间,他手顿在半空,我动也不敢动。

陛下那么聪明,他肯定猜到了我耳朵为什么烫了,思及此,我的脸也跟着烫起来,不敢再伏于他膝上。

陛下也没说话。

我不知哪里找来一丝勇气,猛地就凑过去,在他颊边亲了一口。

「我不会退让陛下的!」

我说完就怂了,转身就要跑,可手腕突然被拽住了。

足下失衡,跌进了陛下的胸口。

「既不退让。」陛下胸口烫人,「那你跑什么?」

5

陛下把我抱在他怀里,我搂着他的肩膀在说话的时候,镜心姐姐就急匆匆地跑进来,看到我们这副样子,十分错愕。

我慌忙从陛下身上起来,陛下也尴尬地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问:「这……嗯,怎么了?」

「陛下,皇后娘娘薨逝了!」

那一刻仿佛殿中的灯火都忘了跳动。

「她是拿皇后的命换朱珉?!」

陛下走得并不算慌乱,但是脚步不能说不急迫,好像某些刚刚建立起的东西,在摇摇欲坠。

他前脚一走,后脚镜心姐姐就冲了过来,急切地质问我。

得知我只是亲了陛下脸一下时,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

我几乎被掀到一旁,听见她愤恨的声音:「你在作死吗?!」

当天夜里,我被镜心姐姐杖打了二十棍。

而镜心姐姐一夜未眠。

第二日,我腿股已经青紫,镜心姐姐给我上药,其实我疼得厉害,但我看见她哭了,只好骗她说,我不疼。

她哭得更厉害了:「如意,不是姐姐要罚你,是咱们奴才就活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奴才就是奴才,奴才的命薄,是承不起太深的恩泽的,你懂吗?」

我似乎听懂了,可并不理解。

「如意,你以为皇后为何会死?你以为她是怎么死的?」

对啊,皇后是怎么死的,这样温和的一个人,为何会自缢?

「连皇后娘娘都是这样的下场,那咱们奴才只会更惨!」她急切地说,「她是被逼死的,被活活逼死的啊!」

我整个人都不敢动了,吓得发怔。

「如意,你只要等到了年纪,就早些出宫去吧,嫁个好人家,过自己的日子!」

镜心姐姐突然抬起头,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如意,你要出宫过自己的日子!不要在这里熬一辈子!」

她这句话,似乎是鼓足了勇气,喊给外面的人听的。

可外面能有谁呢?

镜心姐姐可能觉得我没发现,就算发现了也猜不到。

可是,我每天都追在陛下身后,他走动时腰间玉佩的轻微响声,我听得出来。

镜心姐姐那样的谨慎仔细,她为什么敢对着陛下喊?我不太明白,我只感觉到,她真把我当妹妹,为了我肯豁出去。

此后,镜心姐姐不在叫我进殿内伺候了,陛下也不会特地叫我。

我彻底地闲下来,即使陛下没有再管着我了,我吃糖却已经习惯地节制了。

不过,我也有自己的事可以做,镜心姐姐给了我一只白鹦哥,说是皇后娘娘生前准备送给我的。

一日,我提着白鹦哥遛弯,刚进了东殿竹林,那鹦哥就扑棱棱地抖着翅膀,鸣叫道:陛下……陛下……

而在此之前,我从未教过它说话。

我突然就想起了,皇后娘娘自缢于坤宁宫的竹林,坤宁宫也有这样一片竹林吗?

还有她说,如意,你真是个好姑娘。

6

宫里最近十分热闹,因为太后的生辰要到了,而且,这回是太后的生辰和陛下的加冠礼一齐办。

我去求镜心姐姐让我参加陛下的加冠礼,我说我不是去看陛下的,我只是想看烟花。

加冠礼那天,陛下穿得十分俊朗威严,太后坐在他侧边,两人看起来一点没有传言中的剑拔弩张,反而说话十分客气。

太后问一句,陛下恭恭敬敬地答,很像一对母慈子孝的母子。

我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陛下,要是他回头就能看见我了,只是在放烟花的时候,他微微侧了侧身体,这样太好了,我正好能在很好的视觉看到烟花!

可是烟花升起的时候,大片大片的光斑落在陛下身上,我割舍了一番,还是觉得陛下好看,白色的紫色的光落在他脸上,肩膀上,像是一团梦的气息。

就像上次我在垂花门遇见了他,他在远处看书,我忍不住在那里一直站着看他,他也一直没有走,就在那里看到晚上,天都黑了,他怎么能看清上面的字呢?

我正看着的时候,陛下回头了,眼光那么准确地落到了我身上。

然后,我看见他慢慢地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

陛下笑的时候,我就会笑。

然后他抬手:「来人,把朱珉带上来!今日天子加冠,朕诛此恶贼,慰我李朝西北数万将士,数十万百姓!」

朱珉很快就被带了上来,他几乎是痛哭流涕,各种狡辩,可是就连我听着都不信,他说什么军粮发霉,明明是他克扣了军粮,不然太后在西山的行宫怎么修起来的!

「是吗?」陛下问太后,「母后以为如何呢?」

满堂似乎瞬间安静了下去。

陛下坐在上面,眼睁睁地看着这群百官齐刷刷地看向太后,像一群待命的家犬,他明明在千百人中,却仿佛孤身一人。

可是他做得非常正,非常直,我忽然就想起,陛下曾教我的诗句:虽千万人,吾往矣。

太后说:「哀家老了,如何定朝廷大事,问问诸位阁老吧。」

我没有想到的是,内阁有阁老七人,有六人起身给朱珉求情。

其中一位十分激愤:「西北一战,我朝浅败,然怎能独怪将军一人,将军乃两朝重臣,先帝时期就满门功勋,至衷至孝,对陛下亦是忠心耿耿,在西北各地所获奇珍异宝,统统献给陛下,可见其忠,陛下便容他一条性命。」

「阁老这话是说,西北军粮的钱财都落到了朕口袋里?贪污的是朕?」

「臣不敢言君过,但臣句句忠诚,今日,陛下不能听谏,臣……」他毅然决然道,「臣,便死谏以慰先帝!」

一言毕,他竟对着堂前大柱冲去,鲜血四溅,撞在了所有人心头上,群臣蜂拥而上,哭喊滔天。

血甚至沾到了陛下的脸颊,他突然笑起来,用他那种清冷又悲悯的目光,掠过在座每一位大臣,像是在嘲讽他们,又像是在嘲讽这个王朝,或者他自己。

美玉一般的面孔上印着鲜血的红,竟然有一种日薄西山的悲壮。

群臣还在求情,围着死去的大臣高呼先帝太后。

他却已经拔出了腰间的天子剑。

「杨阁老,你撞的是我李朝国运!撞的是四百年江山国祚!王朝气数尽了!气数被你撞尽了啊!」

7

陛下趁乱带我出了宫。

离宫的马车上,陛下用他那只沾着血的袖子替我擦眼泪,因为他叫不动别人,他只能亲手去杀掉朱珉。

他那时从高台上,一步一步地走到最低处,步伐那样从容,像是自己走下神坛。

但人是无法从神坛走下来的,人只会跌落神坛。

血腥味将陛下笼罩在浓浓的夜色中,他的脸晦暗不清。

「不要哭。」他说,「朕不难过,朕觉得痛快。」

「可是陛下为何也在哭?」我抬着头问他,他的眼角在夜色下泛着晶亮的光。

「因为……」他笑了笑,「因为风太大了。」

「我不信!」我叫出声音来,抓着他的手,「陛下,要不这样好了,要不你以后就听太后的话吧……奴婢听人说了,陛下苦就苦在不听太后的话。」

「若她能为百姓想一想,朕就算做个傀儡也无所谓。」

「如意,不是数十万百姓死了,是一个百姓死了这件事发生了数十万次。」

死了一个百姓这件事?

数十万几个字,是轻描淡写的,不流血,也没有哭声,我想不出来,但我知道什么叫死了一个人,我会想起我二哥,想起二哥死时浑身是血,想起我哭得撕心裂肺。

所以我不再劝了:「只是苦了陛下。」

陛下就笑了,他问我:「你的糖呢?给朕吃点。」

我这才开始翻口袋,沮丧道:「刚才跑得太快,掉得只剩一颗了,给陛下吃吧。」

「老规矩,一人一半。」

他捧着被掰开的那半块糖,月色正好出来将方才的浓雾驱散了些,照着萤萤的溏心,也照清了陛下的脸,他笑着说:「承如意厚礼,日后定报之以琼瑶。」

陛下说要带我去坐船,在选船的时候,我十分吝啬地和人讲价。

「二钱!」我比出两个指头,「最多二钱。」

陛下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着我争执的样子笑:「如意,咱们的钱够……」

「别说话!」我情急去捂他的嘴,挤着眼睛小声道,「这种时候,可不能露富的,懂不懂?能省则省!」

陛下眼睛转了转,又弯成两弯月牙儿,泛着光地点点头,可乖了。

「这样吧,二钱五,最少二钱五租给你!」

我还沉浸在要不要还他二钱三的取舍中。

就听见大叔跟陛下讲:「我说公子。你家娘子这样精细,你福气真好。」

我陡然一惊,忙道:「大胆!你怎么跟……」

「租了!」陛下抛给大叔一锭银子,拉着我就往船边走去。

我跟在后面,着急地跟着陛下解释:「奴婢不是要泄露陛下的身份,奴婢刚才没有要说漏嘴的!」

陛下勾起嘴角:「朕知道。」

「那陛下还……」

他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笑容还镶在唇畔。

「他说话中听,朕赏他。」

「他说什么话了,就中听?」我还在抱怨那一锭银子。

「如意不知道吗?」陛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笑:「要不再仔细想想?」

我脸红了。

他一脸坏意:「看样子,如意是想起来了。」

8

我又不会游泳,那小船摇摇晃晃的,我怕掉下去,迟迟不敢上船。

陛下在船头朝我伸手,那语气跟我哄他吃药差不多。

「不要怕,伸手来,朕抓着你,来,有朕在的,朕抓着你。」

我听他的,小心地把手给他,被他引着踏上船只,他摇的船非常稳,我一点都没有再害怕。

最后,我们荡到了湖水中央,皇宫越来越远,湖边的明灯也越来越远。

陛下没有再想大殿上撞死的大臣,我也不再想死去的二哥,因为我们都知道,不管是月色还是湖水,都是我们偷来的,一定要好好珍惜。

陛下问我还愿不愿意靠在他怀里,就像上一回那样。

我不如上一回那么莽撞了,我经过思考了,但也就思考了那么一瞬间,我就缓缓地移过去,轻轻地靠在他胸口,在冷夜里,陛下的胸口还是那么温暖,就像他这个人。

湖水和天是一样的颜色,湖面和天上都有月亮,湖水,小舟,天空,月亮都那么安静。

仿佛天地之间,都只剩下了我和陛下。

清风掠过,荡起一池春水。

他突然开口:「如意,是知道朕喜欢你的吧。」

我低着头,细声细气道:「嗯……他们都那样说,可是陛下从来没有说过。」

「也不是不说,只是一开始,朕就想,你这样的可爱,爱说爱笑的,放在殿里,朕什么也不做,只要觉得周围热热闹闹的就好了。」

「奴婢知道,就像花瓶那样。」

陛下说着,像是挫败,又很是甘心:「是啊,一开始是这样的,可是,朕渐渐觉得贪心不足,你追着朕笑,变着法地哄朕吃药,原来,一个人,只要尝过了甜头,吃什么都是苦的。」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几乎要坠进湖里。

「朕的一生,何其败落。」他声音渐低,「太多东西没有机会了,不想连跟心爱的姑娘说出心意的机会都失去,如意,朕愿意放你走,但朕还是想自私地问你一句。」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

「如意,你愿不愿意留下来,陪着朕?」

「那陛下愿不愿意好好吃药?愿不愿意注意休息?愿不愿意好好爱护自己?」我说,「若陛下愿意,那奴婢也愿意。」

「因为陛下还有理想,还有责任,还有偌大的江山,可是奴婢这一生,只有陛下。」

「生为陛下生,死为陛下死。」

陛下没有回答我,那一刻,在湖光月色下,他眼眸闪光,俯身落吻。

等在殿门口的镜心看见我和陛下一同回来,她摇摇头,又叹了口气,但终究什么话也没有说。

只是开始教我管理宫殿,审核账目,以及如何照顾陛下。

陛下又病了,但其实他没有病,是太后非说他有病,她说陛下染了疾,不能再去上朝,明华殿也多了好多的守卫。

明熙九年,于天子加冠礼上,皇帝突然疯疾,戕杀内阁重臣,缠绵病榻,无力理政,由皇太后代理政务。家国要务,皆由皇太后代为批红。

这是陛下往后被软禁无数次的人生中,第一次被软禁。

彼时,陛下在廊下看书,我笨拙地学着账目。

院子里落下孱弱的秋雨。

镜心姐姐端来刚煮好的面条,我们就在廊下吃上一碗清汤面。

「如意你看。」镜心姐姐指给我,「下雨后,屋檐上的炊烟就更明显了,人只要还看得到炊烟,心里就有盼头。」

9

一场春事花尽了,这是陛下被幽闭的第三个年头。

这三年里,陛下很少愤怒,大家都说陛下是因为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如果我没有看见他经常去东殿竹林的话,我几乎也要相信了。

初见陛下时,他身旁那根清脆疯长的翠竹,如今色泽已经浓青,顶破天际。

一如陛下从盎然勃发的少年,揉噬了那些怒火和情绪,磨砺出璞玉般的内敛青年人。

随着陛下出入东殿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跪在明华殿外的朝臣越来越多,逼太后还政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当初陛下杀朱珉,西北军权分散,散落成几个军政,如今逐步做大,他们也和陛下一样,不听太后的话,如今本该入朝述职,但他们要见的,是陛下。

时隔三年之后。

陛下再一次走出了明华殿,这场权力的倾轧,从这一刻开始势均力敌起来。

镜心姐姐说,日子终于要好过起来了,她说她要快点教会我,等我能管好明华殿了,她也可以放心的出宫去了。

她马上就二十五岁了。

陛下从前朝回来的时候,一般天已经黑尽了,我会提着我的白鹦哥在门口等他,等他回来的时候轻轻拍我的脸。

「如意睡着了?」他轻声地问。

「没有。」我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张开双手说,「陛下抱抱。」

「好,如意等累了,朕抱你。」

他用披风将我裹起来,抱着我往殿内跨进去,庭中花树落下纷纷花雨,陛下的肩头几点花瓣,他温声说:「今年有选秀,朕封如意做朕的妃子吧。」

我的手勾在陛下的肩头,很是新奇。

可又摇头:「可是镜心姐姐说,让奴婢不要做陛下的妃子,她说奴婢不聪明,做不了妃子,做个宫女是最好的。」

陛下沉默了一会,垂眸望向我,眼中浮光掠影:「镜心思虑得是,她对如意真好,如意听她的话就是。」

太后在前朝撤帘之前,还有最后一个要求,她说陛下后宫无人,须得充盈的后宫,她这做母亲的才能放心。

选秀之前,太后身边多了一位女子。

她是霓玉郡主,是先皇后的妹妹,不过她和先皇后不一样,我听说她是朱家唯一的嫡女,她不像先皇后那样柔和,她穿着赤金色宫装,高贵得很,一副谁都看不上的样子。

可是太后很喜欢她,反正比喜欢先皇后多很多。

她大概连陛下也看不上,那天她趾高气扬地来明华殿找陛下,陛下不在,她从殿门嚷到殿内,我刚想告诉她陛下不在。

就被镜心姐姐急匆匆地拉走了。

我刚被拉到一半,霓玉郡主就走出来,她问:「谁是如意?过来给本郡主瞧瞧。」

这回想跑也跑不了。

可我还没有回答,她就精确地认定了我,疾步走来,扬手就是一耳光,我都被打懵了,她还说我以下媚上,要当庭拿鞭子抽我。

我刚被摁住,镜心姐姐就扑上来替我挨了一鞭子。

她跪在地上,低声下气地求霓玉郡主,我从未见过她那副样子,她对陛下都不会那样,可霓玉还是不肯放过,镜心姐姐就抱着我一起挨打,她说:「如意,忍着……为了陛下,咱们要忍着。」

等陛下赶回来的时候。

撞见的就是我和镜心姐姐被抽出血痕的样子。

陛下额头青筋都在闪烁,霓玉郡主却不怕他:「臣女得太后教诲,替太后清正宫闱,她二人区区奴才……」

陛下正要发怒,掌掴霓玉的手都抬起来了。

我一下冲过去抱住陛下的腿,仰着头尽力对他笑,急忙摇头:「陛下不要,不要这样。」

10

选秀获封的名单宣布的那一日,镜心姐姐和我在廊下吃面,她望着屋檐上的炊烟,说从明天起,她要教我煮面。

我呼噜噜吸完一碗面条,她就走到了炊烟下。

但她再也没有走出来。

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镜心姐姐被带走了,我四处都找不到她,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去找陛下,说话乱得没有头绪:「镜心姐姐的红盖头还在呢!她就不见了……呜呜,红盖头就放在桌上。」

陛下也没听明白,只能一边替我擦眼泪一边问我:「什么红盖头绿盖头的,如意说什么呢?」

「就是她要出宫嫁人的红盖头啊,她绣了好多年呢!」我哭着说,「她从来都是收得好好的,今天却就散在了桌上,陛下……镜心姐姐不见了呀!」

陛下这才错愕地想起什么,他忙从案台里去翻东西,翻出那本秀女名单的册子。

然后就急匆匆地往慈宁宫赶去。

等他回来之后,神情疲惫,连肩胛骨也缓缓地垂着。

「陛下,您找到镜心姐姐了吗?」我抓着他的手问他,「她去哪儿了呀?」

陛下抬头望着皇城四四方方的天空,那四角天空像是一座牢,把皇城里的人都框了进来。

「陛下!」我交集地喊着他,「镜心姐姐她……」

「她出宫了。」陛下松软了神情,嘴角牵扯出一丝笑容:「出宫嫁人去了。」

我似信非信:「可是还有两个月她才满二十五呀,还没有到日子呢。」

「提前去了。」陛下摸摸我的脸,「如意知道的,镜心一直想出宫,她……大概是等不及了,所以没来得及告诉如意,如意不要怪她呀。」

「嗯……」我点点头,「好!我不怪她,我替她把她的红盖头收好,等她下次来宫里看我的时候,我再还给她。」

陛下目光深垂,说:「好。」

一场春寒倒来,我裹着被子,钻进了陛下的床。

陛下掀开被子,在昏暗中看见了我。

「陛下,奴婢能跟您挤一挤吗?」

他喉头微动,没说话。

「镜心姐姐不在,奴婢害怕。」我拽着陛下的袖子,「从前倒春寒的时候,她都让奴婢贴着她睡,她说那样就不冷了。」

陛下真暖和啊,和镜心姐姐一样,只要一贴着,就不冷了。

时年我十九岁,第一次睡在陛下的枕边。

等选秀的分封下来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名单里居然没有霓玉郡主,一开始人们都说,等太后从前朝撤帘的时候,霓玉郡主就会当皇后的。

可她连一个贵人都没捞到。

据说是因为她秉性恶毒,居然刑杀了一个资历很深的宫女,为人所不齿,所以难入宫闱,成为陛下的嫔妃。

太后就这么两头都没有了,退到了慈宁宫,真是倒霉又活该。

如此过了三个月之后,我突然对陛下说,镜心姐姐应该不会回来了,我估计等不到她了。

那时陛下在枕畔突然动了一下,良久,他起身下了床,点燃了桌上的灯,盖上灯罩,背对着我。

只是手伏在灯罩上,声音听不出情绪:「如意,怎么突然这么说。」

11

我曾经在打瞌睡的时候,被烛火燎到了头发,额边烧红了一块。

从此之后,镜心姐姐给明华殿的每一盏烛火,都做了灯罩,此刻,我看着在光晕里的陛下,我说:「因为她那个红盖头是留给我的。」

我从枕下拿出来,指给陛下看。

在红盖头的最中心,有金色的丝线绣的两个小小的字:如意

「所以这应该是镜心姐姐留给奴婢的,她不会来拿了。」

陛下长舒了一口气,他夸我:「如意真细致。」

「是镜心姐姐教的!」我说着把红盖头轻轻又叠了起来:「她教的奴婢已经会了,奴婢会打理好明华殿,也会照顾好陛下。」

「朕相信如意。」陛下这才又吹灯睡下,殿中一黑,他也就看不清我了。

我如今,也是有自己小秘密的人了,我没有告诉陛下,我除了发现盖头上有两个字外,我还发现镜心姐姐的橱壁中,有一份被烧到一半的册子,上面写满了秀女的名字。

据说霓玉郡主就是被人偷换了名字,这才大怒刑杀宫女的。

我望着帐顶,幽幽地说:「想来,镜心姐姐已经如愿嫁人了吧,嫁一个老实憨厚的,给家里人煮面吃。」

陛下说:「嗯,应该是。」

「那奴婢什么时候嫁给陛下呢?」我眼巴巴地看着他,「陛下都不像镜心姐姐那样,抱着奴婢睡,也不像白天那样,亲奴婢。」

陛下:「朕是怕……」

「奴婢觉得冷,陛下抱一抱奴婢好不好?」

后来陛下俯身压着我亲吻,湿漉漉的嘴唇从眼角眉心一路辗转而下,像是抚琴一般的温柔又热烈,帐中云雨如潮,黏腻湿热,两情相悦的人千般温存,万种疼惜,情海相和,犹如惊涛拍岸。

庭外花雨摇落,春寒料峭。

天将明,陛下找来了热帕子,说要给我擦汗。

我神情恹恹,但哪里敢让他动手。

「你是朕的人了,让朕伺候你一回。」他给我擦肩背,又擦手,他不是惯会伺候人的,但性情十分温柔。

「奴婢从来都是陛下的人。」

他的神情显然被取悦了,连毛巾裹住我的指尖时,都是要溢出来的疼惜:「朕也是如意的人。」

「奴婢一个人的吗?」

「朕是王朝的帝王。」他凝视着我,语速温吞但坚韧:「但,落到情网里,朕永远在如意的堂下,如意是朕的审官。」

太后退回慈宁宫的那段时间,是陛下最辛苦的时候。

他像是一个人在拖拽着沉疴未愈的朝堂走,国库很空虚,朝堂机制形同虚设,民间到处饥荒,他辗转着去弥补,四处按下葫芦浮起瓢一般地连轴转。

他忙到很晚,白日上朝,夜间批改奏折,只会在很累的时候,靠在我怀里打一个盹。

凡人之躯,却比肩神明。

一点也不敢停下的应付雪花片一样的奏章,还要提防随时会反扑的太后。

第二年,被陛下用自己血水挽救的王朝,终于喘上了一口气。

我以为,那是苦尽甘来,那是黎明的曙光。

可是,后来我才明白。

那不过是一个偌大的王朝,气数散尽之前,最后一丝回光返照。

陛下没有放弃王朝,但是老天要放弃了……那一年,中原闹了一次百年难见的蝗灾。

12

陛下这回真的病了,太后蛰伏那么久之后,在这场天灾中,再次反扑了回来。

听说她派了三千将士前往灾区,让饿殍千里的中原一下子静默起来的,侥幸逃到京都的流民中唱着一首歌谣。

天下粮,中原出,蝗鬼作祟五谷摧。

人如蚁,命卑微,将军大刀屠孺婴。

琉璃散,皇天碎,至尊母子舍其谁?

兴休休,亡休休,青竹君子一病休。

我把这首歌谣听毕,折身便进了陛下的寝宫,轻声哄他:「陛下,吃药吧,吃了药,您才有力气去批奏折呀。」

他转过一张苍白的脸,说:「好……」

乌黑色的药汁淌过陛下喉管,他整个人都显得清苦起来,他再也不意气风发了,他也不着急去跟太后斗了。

这是陛下第二次被软禁,明明不如第一次那么狼狈,但显然这一次给他的冲击更大,他整个人都消沉了下去。

有一日,他突然问我:「若是一个人病得太重,救不回来了,是不是亲手送他一程是更好的选择?」

我不知怎么回答他,只能给他吃糖,想让他不那么苦。

「朕真有福气,有如意医着朕,如意是朕的药。」他轻轻地搂着我,拍着我的肩,「只是这王朝没有福气,没有谁医得了,又要去哪里找医王朝的药呢?」

在我二十一岁那个秋天,宫里比我年长的宫女们大多已经出宫去了,只有几个留下来。

她们觉得,在如今这个世道,去哪里都是一样。

在消沉了十日之后,陛下终于说,想去东殿看看,人说竹常青,但是竹叶也有枯黄的,萎败的,聚集在地下,用自身的养分去滋养一片新的嫩叶。

他靠在柱子上,笑得凄索:「故人好比中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

我就站在他身旁,替他披上外衣:「陛下不要说这样丧气的话。」

「是,朕听如意的。」

这一回不像上一次那么久,陛下很快就反杀了回去,他不再谨慎小心,不再运筹帷幄,他像一个无奈又莽撞的医者,什么重药猛药都一通乱下。

但他又很快被赶回来。

史书记载,从二十岁到二十八岁,这八年里,哀帝七禁七出。

他像一根易破却坚韧的青竹,每被砍断一次,又不屈不挠地往上再蹿一寸。

最凄凉的时候,明华殿只剩两个宫女和一个小阉童。

我和另一个宫女做刺绣拿去宫外卖,换来米和粮。

陛下也到东殿去砍竹子,他的手非常巧,做出来的小摆件又精巧又漂亮,拿到宫外去,总能卖好价钱。

他还给我的白鹦哥重新做了一个笼子,鹦哥兴奋得上窜下跳,谄媚地道谢:陛下……陛下……

陛下做的最后一个物件,是一把刻得非常漂亮的扇子,每一片都被他打磨得精细,旁边还刻了细细的小字,是送给我的。

他说当年狂妄,还说要以琼瑶谢我,如今却只能拿出这么个不值钱的东西,很是苦我。

「陛下又乱说话!」我瞪他。

他就又住了嘴:「如意说得对,朕再也不了。」

我给扇子做了扇套,小心地贴在胸口藏着,它在我心口那片地界上,招摇得不得了。

13

那年冬天最冷的时候,我和陛下挤在没有炭火的屋子里,各自捧着一碗热汤面,披着被子看外面的雪。

他说,雪夜泛舟看的雪景最好,等日后日子好了,带我去看。

我说好,到时候我还会给他温一壶酒。

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陛下十五岁登基开始就跟太后斗,终于在他二十八岁这一年的冬天,和太后分出了最后的胜负。

太后没有挺过那个冬天。

那时,我以为陛下不会去看她最后一眼的,可是他已经穿上了狐裘,问我要不要同他一起去。

我本不想去,但雪那么大,我不能不陪着陛下。

陛下拉着我的手在他胸口暖着,我们在雪地上留下两排长长的脚印,一直并行着,并排到尽头去。

进入慈宁宫,太后身边没有人。人之将死,那些权势开始撇清了,就连她最纵容的霓玉郡主,也不在。

「哀家最喜欢霓玉,喜欢她那个飞扬跋扈的心气儿,她谁也不怕,谁也不考虑,嫁人非捡自己喜欢的人嫁,嫁不到就谁也不肯嫁!她活得快意!」太后喘着气,「比哀家,比先皇后,都快意,所以哀家喜欢她,她身上那股子张扬劲儿,哀家一辈子也没有。」

陛下认真地听她讲话,像所有孝顺的后辈那样,扶起太后,轻柔地顺着她的背,助她吐出喉中的痰。

然后又扶她安睡下:「母后保重身体。」

「皇帝,你是不是恨哀家?」

陛下欠身,声音没有情谊,却得体恭敬:「儿子不敢,恨怨长辈乃不敬,所以儿子永远不恨母后。」

「哈哈哈哈!」太后尖声笑起来,「你啊,太会骗人了……哀家前半生,被你父皇糟蹋得不像样,哀家在冷宫的时候,只有你来看哀家,所以后来哀家杀了他所有的儿子,只留了你……你从来如此孝顺又听话,所以哀家选了你,可是你骗人啊,你一点一点也不听话。」

陛下静默。

「你为什么不听话啊?你让哀家作一作威风,让哀家也享受享受这极致的权力怎么了?」太后质问他,「哀家是疼你的,你不跟哀家作对的话,咱们母子一齐享受这富贵怎么了,你父皇他就是这样做的,否则后来轮不到哀家翻身!为什么不听话啊?」

陛下闭着眼,恭敬地回答:「因为母后是皇太后,因为儿子是皇帝。」

「愚昧!」太后怒斥他,将他赶出殿去。

只留下我。

「哀家威风吧?要是先帝在地底下看见哀家这个样子,肯定骂死哀家了,但是哀家不怕他,他做过皇帝,哀家何尝没有位及至尊?」

我懒得理她,却还是说:「太后自己威风了,却不曾想过别人。」

「你懂什么?你没吃过哀家的苦。」她又盯着我看,看着看着就笑起来,但那笑比哭还伤心。

她问我:「心爱之人把心放在你身上,是什么感觉?他敬你爱你,又是什么感觉?」

我没有回答她,因为她不需要回答。

那个前半生做过皇后,待过冷宫,失去过孩子,又杀了别人的孩子的太后,手握过极权,威慑过朝野的老妇人,在她罄竹难书的人生最后时刻。

身边只有我这一个不会为她流泪的陌生人,问着她那个一生都无法探究的疑问。

14

陛下给太后举行的葬礼很简单,恐怕奢靡的太后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这样简朴地过这一个重要的日子。

陛下再次重理了朝政。

这个时候,这个王朝中,再也没有任何一丝可以将他顶翻的力量了,陛下在这段时间做出的事情是他背尽了后世谩骂。

但我却不觉得,因为在我面前,或是在我眼中,他还是那个温柔清贵的样子,抓着我的手,带着我在明华殿里四处走走玩玩。

初春的时候,我着急穿春衣,结果把自己冻病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病,陛下给我喂药,拿着糖劝我,说吃了糖就不苦,我说我都二十五岁了,不是小孩子,不用吃糖。

他还是一颗一颗掰开喂给我,谁说小孩子才吃糖的,朕不也吃了这些年?

我的病迟迟不见好,陛下把我放在他平日处理政务的居所里,下了朝就来看我,若有大臣叩见他,他就拉一扇屏风在前,一边听着臣下的回报。

一边在案下握着我的手。

那是陛下杀人最多的一个年头,他甚至设立禁卫军,杀得朝堂血雨腥风,杀得百官风声鹤唳。

他手里有一个名单,那上面但凡被他记下了名字的官员,在天子脚下也好,远在江南也好,统统抓回来杀。

我就在屏风后,每回看见他勾掉一个名字,就胆战心惊一下。

他一开始躲着我勾,可后来发现我并没有观察到这件事,他也就没有在留意了,其实我看到了,我只是不想说而已。

其实我的病也好了,但我只是想再多陪他,多陪他一会儿而已。

人人都说来日方长。

可我却觉得,日子总是过一日少一日,怎么会长?哪里能长?

太后逝去,手下的鹰犬在失去庇护的同时,也失去了束缚,要么等待宰杀,要么群魔乱舞。

陛下说,江山不会被一个人救回来,也不会被一个人乱掉。

所以,是王朝烂了。

他根本不管四处爆发的起义军,他也不再管田地和赋税,科举和机构,他都不管,也来不及管了,他们选择群魔乱舞,陛下就提着屠刀一个一个地杀。

夕阳的红光铺满了金銮殿,像是陛下杀的人的血倒流到天上去了,日薄西山,宏伟啊!壮丽啊!

我躺在陛下怀里,问他,什么时候封我做妃子?

当年他第一次回到前朝,那时他前有乱政后有太后,他却说要封我做妃子,如今太后倒了,满朝被他杀得再无异声,他却不说话了。

「陛下……」我摇着他的手臂,请他回答我。

「要封,也是封如意做皇后。」他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夕阳的红光染在他脸上,像是印上去的血。

「只是,朕已经做了这亡国之君,又怎能让如意做这亡国之后。」

我在夕阳里看着他。

却始终没有问出那一句,为何是亡国?

他要亲手葬送这个王朝,沉疴难愈,不如起死回生,苟延残喘,不如改天换地。

「谁做这个皇帝都可以,甚至这个王朝可以不姓李。」

「如意,朕并不眷恋这个王朝,朕只眷恋你,只可惜朕不能不为这个王朝死,却不能为你而生。」

于是,他埋葬在了那场大火里。

这是我陪他的第十一年。

15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陛下驾崩的第三天了,王朝因为他的逝去,坍塌在即,只剩几只强弩之末在抵抗着起义军。

陛下怎么死的,为什么死,自己死的还是谁杀了他,没有人在乎,现在所有人要抓住一个旗号,但陛下焚烧自己,焚烧李氏的旗号。

我以为没有人在乎他的死因了,直到我在牢狱里见到了霓玉郡主。

她和我一样大,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比公主还金贵,可至今还未成婚,只因为她喜欢的是陛下。

虽然她从来不肯承认,因为承认她得不到她喜欢的东西的话,她就不是霓玉郡主了。

她接过了烫红的烙铁。

那种皮肉炸烧灼的疼痛超出了我的认知。过往二十余年,我几乎找不出任何一种皮肉之痛来做对比,我疼得颤抖,甚至不敢呼吸,只有眼泪不自主地流出来。

她看着我痛苦到无以复加的样子,脸上挂着快感。

「现在你知道陛下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了吧?」她眼睛通红,又恶狠狠的,一如她金枝玉叶的高贵,她问我,「陛下死之前,你就在明华殿,他最后说了什么?」

我抬眼望着牢狱的天窗,说来奇怪,皇宫中,唯一能看见外面世界的窗口,居然是在牢狱。

外面隐隐约约的人家还点着灯火,青黑色的瓦片上,有白色的炊烟,炊烟。

镜心姐姐当年最喜欢的就是市井间的炊烟,她说,人累了一天,在自家瓦房的炊烟底下,吃上一碗热腾腾清汤面,再如何都满足了,她是天子居所的掌事宫女,如此的体面,可她总想出宫。

她死在霓玉手中时,还有两个月满二十五岁。

她当年……要是在这里,看见市井的炊烟……

思及此,我本已经疼得不能说话,心里却腾起满腔愤恨,我说:「陛下死之前,他说若你当年不害死镜心姐姐,他也没有那样厌恶你。」

霓玉发现她除了折磨我之外,拿我没有任何办法。

她在我这里找不到任何一丝快感,太后治不了她,陛下治不了她,她的家族治不了她,因为她没有什么得不到的。

但我可以,因为我已经没有再可以失去的。

我跟她说:「放我出宫,放我出去,我要去宁州!」

「宁州是叛贼之地,你去做什么?你私通叛贼了,是你杀了陛下?!」

「你不送我去宁州,我就不会告诉你,怎么让你的家人活下去。」我威胁她,因为这就是我被抓住的原因,我就是要通过霓玉,安稳地去到宁州。

这也是我为何不殉陛下而去的理由。

我要替他,去做最后一件事!

霓玉害怕了,她那样恨我,可她没有办法,她不是那个呼风唤雨的霓玉郡主了,在这个世道,她想要活下去,想要她的家人活下去,她那副飞扬快意的架子,就得被狠狠拿在脚底踩碎了!

我一路舟车劳顿,片刻都不敢歇息的,终于赶到了宁州。

我见到了最大的一支起义军首领,那个首领穿着银色的铠甲,背影有些熟悉,我想起那片青色的竹林。

我从来没有见过陛下穿甲,他……他若是穿上甲,恐怕,也会是这个样子。

明知不可能,但我还是莫名的起了一股希望。

16

直到那个人转过身来,我才嘲讽自己多么天真,陛下去了,就是去了。

我之所以看着这个身影,会想起陛下,想起竹林,是因为这个人,居然就是我第一次在东殿见到陛下,在他身前汇报情报的那个少年人。

不,他不是少年人了……

我们都不再年少了。

他说他叫裴昀,当年曾和陛下一同游历山川。

我从怀里掏出满满的一沓纸交给他,这是李氏王朝所建设的各大粮仓,关卡,守卫……的名单,有了这些,他就能迅速兼并所有的起义军,而不是让起义军之间,再来一次生灵涂炭的厮杀。

还有朝廷各大臣的底细,各世家大族的权势分布,以及皇城之前重镇的布防图,最后,还有陛下这一年来诛杀大臣所抄出的银钱,全部都给了他。

裴昀接过去,问我:「陛下还有何吩咐。」

「能收降,绝不攻城,能谈和,绝不血刃,军队所过之地,见民田,下马步行,见饿殍,必施粮谷。」

「裴昀谨遵陛下命令。」

三个月之后,裴昀攻克皇城,立新国号。

为了能收纳前朝臣心,以及不再动一场干戈,他决定,迎娶霓玉郡主,以此来作为和前朝的礼交,改朝换代。

彻底地让李氏王朝成为了过去。

裴昀登基大典后,他来找我,他说他很为难,他不知道在书写李朝历史时,怎么写陛下。

我把头埋在黑暗里。

「陛下是因为自己昏聩,自焚而死的,你不知道吗?」

陛下想到过裴昀会因此为难,所以他还有一句话留给裴昀:朕不在意身后名,怎样写朕对天下好,就怎样写朕。

彼时天下还尚未完全安定,仍有好事者还打着光复李氏的旗号,妄图反抗新朝,如果有人知道陛下是怎样一个人,天下只会更难安定。

所以,在那浩瀚如烟云的史书中,陛下被钉在了耻辱柱上,他被丢弃在了唾沫和谩骂中,没有人记得,他曾是一个如竹如玉的君子。

也没有人知道,他曾亲手将这崭新的王朝培育出来,而且是以葬送自身的方式。

只有我记得,我爱的人,永远留在了二十九岁那年。

他一生都没有子嗣,一生也从未踏入过后宫。

在那风雪连天的深宫中,有一个叫如意的宫女,陪着他度过了亡国的岁月,整整十一年。

没有人记得。

但我记得,我留在了宫中,裴昀把明华殿的东殿交给我打理,我一生没有再出宫,我守着我和陛下过去的时光,在东殿看一茬又一茬的新竹。

每当有一人从这里过,我都给他讲一段关于前朝哀帝是个明君的故事。

直到春花秋月过去,我已经生出了华发。

我会一直把这个故事讲下去,不管有没有人信,我都要讲,前朝那个昏聩的皇帝啊,他其实是个明君,而且他还有一段奇幻的风月故事呢。

是和我。

番外:

在下李樾,是李氏的亡国之君。

我自问此生不负山河,但我有负于一人。

所以我死后,魂灵不肯散去,鬼差说,我连江山改名换姓的执念都能堪破,怎么就堪不破一个情字?

我说:「关于她,我怎配堪破,情之一字上,她从来都是我堂上之人。」

鬼差们看我的眼神都十分悲悯:「是那个叫如意的姑娘吧,可是她阳寿未尽,恐怕你一时半会等不到她的。」

没关系,等多久都没关系。

我见着如意被投入了牢狱,我十分震惊,她不是说,她有办法逃出去吗?

她被捆在刑架上的时候,满脸的血和泪,我就在她身边,可我无能为力,我尝试过扑在她身上,可是那刑具只会穿透我的身体,烙烫在她的身上。

我听见她撕心裂肺地哭叫,那哭声直往我心口捣来。

那一刻我心中骤然升起悔恨,我应该就做一个傀儡的!或许……那样,我的如意就不会落到这个田地了。

原来一个坚持了一辈子的信念,会在她的痛哭中,第一次产生那么剧烈的动摇。

在我心中,她永远是心思单纯的。

所以她利用了霓玉的时候,我既震惊又愧疚,是我没有保护好她,才让她用这样决绝的方式,去帮助我。

如意是娇娇软软的,但我一直知道,她其实很是坚毅。

她替我捅破了新旧王朝最后一层窗户纸,如意真了不起。

后来,我的魂灵一直游荡在皇宫的阴冷潮湿处,我其实想守在明华殿的,可惜,明华殿是天子居所,性极阳刚,以我如今魂魄之身,靠近就要灰飞烟灭。

我只能日夜守在明华殿以外的地方,等待如意偶尔出来的时候,能远远地看上她一眼,就十分满足,若是她去内务局领东西,我还可以跟在她后面陪她走上一段路。

只可惜,她不再会因为领到鲜艳的布料开心了。

有一次她急冲冲地赶到内务局,因为她的扇子有点坏了,她拿去修,那是我送给她的,上面我的灵气,所以我见机即刻附身在扇子上。

我被如意揣进了她胸口,在那温热的地方,终于能一直这样贴着她,陪着她了。

每当她跟别人讲故事的时候,我就在她手里摇着,她的声音糯糯的,像白糍软糖一样,听着就让人喜欢,就让我喜欢。

她夜里睡觉也会把我握在手里,就像从前要我抱着她一样。

如意啊,在那些时光中,我一直一直都在你身边,你每一滴眼泪,我都看到过,我每次都替你擦,你的枕畔并不孤单,我每夜都躺在你身边。

你的思恋,我每一寸都听得清清楚楚。

等以后你能看到我了,我再把这些事情,一点一点讲给你听。

原来我也没有等多久,她就来了。

我看见她,就这样一点点地游出了灵魂,那么虚无的东西,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我胸口,她委屈得哭,小脸拧到一起,扬着拳头就捶在我肩上。

「陛下坏!」她哭,「为什么不早说,早点说陛下就在奴婢身边,奴婢才不讲故事了呢?」

傻姑娘,我不在你身边,能去哪儿呢?

世间皆苦,唯有你是甜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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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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