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盘涿州水灾救援:穿越信息迷云,民间救援力量与官方的互动

在救灾现场,没有什么比信息更稀缺。大型灾难通常伴随着大面积通信中断,家人失联、受灾人数不明,灾情走势也扑朔迷离。救援现场犹如盲人摸象,各方都试图在碎片信息中拼凑出灾难的全貌。

水淹河北涿州后,信息迷雾变得十分明显。上游是否又要泄洪?哪些区域受灾严重急需救援?物资该往哪里送?拨开这些迷云需付出很多努力。

通过复盘河北涿州水灾救援,我们更能清晰地看到,在灾难救援现场,投身救援的人们穿越信息迷雾需要做出哪些努力,民间的救援力量如何与官方互动。

8月2日,救援人员在河北省涿州市市区乘坐冲锋舟前去转移受灾群众。 新华社记者 牟宇 摄

涨水迷云

傍晚,救援车队被水堵在了半路,没过多久,前方还有几辆越野车掉头折返。返回是因为前方撤回的救援队在路上喊话,要涨水了。“涨水”意味着救援难度与风险骤增,来自河南的神州救援队决定相信流传在同行间的传闻,折返回城休整。

这是8月2日,水淹涿州城的第3天。涿州区内的北拒马河、小清河、白沟河等多条河流流量暴增,一夜之间,各地的救援队在涿州集结。自汶川地震以来,民间救援力量的响应已经走向专业化和体系化,但在救灾现场,信息传递仍是一大难题。

“涨水”传闻第二天又出现了。8月3日中午,华阳路,一家知名救援队突然决定收队,据说他们收到了上游泄洪的消息,附近水域即将上涨。虽然少了一支救援队,但华阳路上橡皮艇依然进进出出,送进物资拉出受灾群众。现场还有很多民间救援队都没听说这个消息,救援还在继续。

到下午,泄洪的传闻已经传遍了现场救援队,水面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但几经犹豫,几支救援队也准备撤离了。

8月3日,华阳路上橡皮艇进进出出,送进物资拉出受灾群众。

几天下来,大家对涿州的水情心生“警惕”:与两年前在河南新乡的救援不同,这一次,河北涿州的水量更大、流速更快,水下杂物也更多,很多救援队船只损坏过半,甚至有救援队带来的所有船都被水面下的彩钢板划破了。

就在现场救援队犹豫是否要撤离时,“涨水”传闻也在网络上引发一番讨论。一家知名救援队的队员在一个信息群里确认了这个消息,强调信息来源是前方总指挥。但一个多小时后,又有人说,询问了村干部,还没有收到上游泄洪的计划。当天下午,南都记者尝试联系了涿州多个相关部门,电话大多无人接听,只有人武部负责联系救援队的工作人员表示会找人核实,但最终也没了下文。

在救援现场,民间救援队员们不一定能收到官方消息,而小道消息传得更快,有时甚至更可信。就像“涨水”的信息,它可能来自前方队员的观察,也可能是村民告知的消息。忙乱之中几乎不太可能准确核实它们,更多时候只是凭经验判断。

最终出于安全考虑,华阳路上的几支救援队陆续离开了。此时,一支河北的消防队刚刚赶来,卸下救援船只,准备出发救人。一些民间队伍决定返回“天外天烤鸭店”休整。

8月4日下午,天外天烤鸭店门前。

设在烤鸭店的民间救灾指挥中心

“天外天烤鸭店”从没这么热闹过。各类货车在店前卸下救灾物资、志愿者进出门搬运货物、救援队集结休整,领到任务后又从这驱车出发。

8月初,这家临近涿州市中心的饭馆,成为水灾救援的民间临时指挥部。涿州市民杨小舍是这处集结点的发起人之一,他和朋友负责指挥调度。涌入的信息淹没了杨小舍,他几乎每一分钟都要接到或打出一通电话,索要车辆、救生衣、被褥与充电宝等救灾急需的物资。

这位毫无救灾经验的二手手机店老板,一夜间成了涿州最重要的后勤保障人之一。这让他数日不曾好好休息,脸上爬满胡须。

杨小舍与最早的几名志愿者,都是涿州本地的企业家,经营着自己的手机店、装修店等。与外地赶来的救援队相比,本地人的人脉资源让他们在征集物资时有独特优势。缺少照明、机油、被褥时,杨小舍和朋友们将需求和群聊二维码放在朋友圈,很快就会有人带资入群。

“天外天”的名声很快由网络传出,业务范围不受控制地扩大。除了满足救援队的需求,周边受灾的村子也派人过来要物资。个人的力量接近极限,志愿者只好开起直播公开求助:“现在需要药品、拖鞋、毛巾、卫生巾、机油……”很快,来自全国各地的援灾物资也开始汇集到这里,卸下并分装、发出物资成了这里最繁重的工作之一。

就在“天外天”刚起步时,杨小舍69岁的父亲失联了。杨小舍的手机店在城西,正处于涿州市内涝较为严重的地区。8月1日晚7点,他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称手机店附近的街道积水最深已经可以没过胸口,店里也开始进水,父亲把一些手机转移到了更高的地方。

当天剩下的时间里,杨小舍未再能打通父亲的电话,邻居告诉他,父亲没有回家。第二天一早,父亲仍无音讯。妻子希望杨小舍拜托救援队寻找父亲,但父亲究竟在哪里毫无头绪,杨小舍是“天外天”的主心骨,很多事情志愿者都要找他商量决策,繁忙的事务也让他无心顾及父亲,本着听天由命的无奈想法,他拒绝了妻子。

父亲的失联困扰着杨小舍,与此同时,随着物资与人员不断增多,场面开始有些失控。

谈到父亲时,杨小舍眼眶湿润。

争吵与救援

8月4日,两支救援队伍因机油分配问题发生争执。机油是橡皮艇发动机的必需品,救灾最初的几天,机油的供应和分配一直紧俏。看到有救援队整车拉走救援中心门口成箱的机油,另一支救援队当即不干了。双方追车拦车骂得不可开交,事情一度闹上网络。此事经多方调解才勉强和解,但各方仍有不同看法,某救援队负责人认为:“物资是捐给大家的,凭什么就一家救援队拿走这么多呢?”“天外天”作为一个民间自发的临时指挥部,缺少更加成熟的物资分配制度。

当天傍晚,有大批居民涌向“天外天”领取饮用水和方便面,志愿者几乎无力维持秩序。在警察的建议下,他们暂时停发物资,情况才缓解。这些事情的连续出现让杨小舍神经紧绷,他很怕现场发生冲突,不断提醒志愿者们安全第一。

8月4日傍晚,志愿者向周边居民发放物资。

随着物资、救援队和受灾信息聚集,“天外天”也承担起了部分指挥救灾的任务。

8月1日,来自河南新蔡县的蛟龙救援队队长张团结到达“天外天”时,杨小舍等人正因如何处理手中的求救信息而焦头烂额。2021年,张团结曾参与了河南郑州、新乡水灾等救援行动,有经验的他留在了这里负责救援行动的指挥调度。救援行动的指挥调度同样复杂而繁琐,其中涉及求助信息汇总、证实并分配给合适的救援队伍。“天外天”向外公布的三个救援电话每天从早上5点响到晚上10点,还有不少村民与村干部登门求助,一天里他们可以收集到上千份求救信息。

张团结身边有4名志愿者负责核实求助信息,他们要通过电话确认求助点的水位与被困人数。此后,张团结与志愿者会在微信群中发布任务,例如:某地现有200人被困,只有两艘船在当地救援,需要增援4艘船。有近200支社会救援队伍在“天外天”登记,这样的求助信息很快能得到附近的救援队响应。

“现在要去XX村救人,有没有当地人做向导?”救援队出发前,总会有人在志愿者中吆喝一嗓子,熟知路线的人就会随同救援队上路。此外,登门求助的村民也会担任向导,这对救援队来说十分重要。河南兰考县猎鹰救援队队长郭雷涛表示,向导会协助他们尽量避开水下的障碍物,这保障了救援行动的安全。

官方的与民间的

来自济南清山救援队的类凯在救援时发现,村中不少人都在尝试寻找“领导”解决自己遇到的问题,但灾区情况复杂且混乱,政府在短时间内无力顾及所有情况。此外,官方的具体动向并未及时向社会公布,这引来了不少涿州市民在网络中吐槽发问:“我们的市委书记、市长到底在哪?”杨小舍了解到,不少领导都在东边指挥救灾,那里是受灾最严重,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当前,社会救援力量已被纳入了国家救援体系,作为“国家队”的重要补充。这也意味着,当发生重特大灾害时,相关政府部门应为社会应急力量提供信息咨询、报备统计、任务管理、装备物资补充协调等支持。

8月4日早上,多支救援队伍聚集在涿州的“菜菜综合农贸市场”门外,这里和“天外天”一样是民间自发成立的指挥部。负责人站在众救援队前做着出发的动员,喇叭后传出他激动又嘶哑的声音:“你们哪怕救出来一个人,我都要跪下磕头……”河南息县神州救援等5支队伍接到任务,要去位于涿州西部的小马村,负责人强调着那里的情况十分严重,把村支书的联系方式留给了他们。

与上述不同的是,一些发展更加成熟、体量更大的救援组织与政府保持着更密切的联系,这源于政府对其专业能力的认可。这也为救援队伍带来了有政府参与的指挥信息链条。

中华志愿者协会应急委员会负责着桃园区的救援工作,协会共有56支队伍来到这里。他们在7月30日接到涿州市应急管理局、涿州市武装部、桃园街道办事处的求助。

王冰河和石雪峰一直在“撵”着水走,作为协会应急委员会的主任与副主任,他们担任着现场救援的指挥调度。8月1日,西邻北拒马河的107国道积水严重,是救灾的最前线,王冰河把指挥部放在了这条路上的“道声二手车”店旁。经排涝,水慢慢向北退去,2日,指挥部随着水位向北移动了2公里。

8月1日,中志协应急委员会指挥部。工作人员在两块白板上记录受灾信息。

不少百姓在指挥部中求助,这里的两块白板上挤满了各类受灾信息。一些政府领导干部也在指挥部里安抚着百姓情绪,涿州市人大常委会党组书记梁建杰、涿州市政协副主席冯春喜、桃园街道工委书记陈昶宇等人就在其中,他们还为救援队协调来了交警与城管人员,维持现场秩序。救援队也得到了政府的物资支持,其中就包括“珍贵”的柴油。此外,经政府调度,各地的村干部也会带着水性较好的村民跟随救援队一起行动,由他们提供向导。

在这里,是否“涨水”不是一件难以捉摸的事情。王冰河常听到身边的政府人员谈论起泄洪,8月初,上游地区仍不时有明显降雨,大家都在为可能到来的泄洪做准备。所幸,上游水位并未越过“红线”,这把悬在头上的剑未曾落下。“如果真泄洪了,我们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政府通知。”王冰河说。

河北蓝天救援队督导员上士在8月1日到达涿州后便开始与市政府办公室对接。河北蓝天在涿州建立了与政府对接的指挥部,向各蓝天救援队分派任务,指挥部也能收到来自政府渠道的求助信息。出于内部更加成熟的协调机制,河北省蓝天救援队间常有共同训练,指挥部掌握着各个队伍的能力水平,可再结合灾情的急难险重分配任务。

指挥部位于涿州市职业技术教育中心,这里是一处官方建立的受灾群众安置点。每天早上6点多,驻扎在涿州的蓝天救援队会在校内碰头开会,沟通前一天的救援情况,并分配新任务。很多救援人员每天只有不到4小时的睡眠,第二天的晨会都必须参加。

即使有官方信息的加持,救援现场常发生计划之外的情况。在一次转移百余名村民的救援任务中,有村民找到上海蓝天救援队称有孕妇需要转移。而随后救援队发现,这只是该村民为转移私人物品而编造的借口,救援队因此耽误了不少时间。上海蓝天救援队督导官冉翔因此决定,除非确认被困人员有生命危险,否则救援队坚决执行既有的救援任务。上士也表示,受灾群众的上门求助往往会和已有任务产生冲突,指挥部会根据情况是否紧急再做协调安排,尽量把此类临时任务分派给顺路的救援队伍。

在前往小马村的路上,救援队打通了村支书的电话,村支书告诉他们村子已不再需要救援。救援队只得在平安街与花田路的交叉口处停下,这里仍有齐腰的积水,附近的村子里只零星地剩下几个不愿撤离的老人。

救援之后

8月4日左右,大批社会救援队结束了在涿州的救援工作。“天外天”的援灾故事也在4日落下帷幕。有些志愿者到了其他地方继续做物资调度。4天时间里,“天外天”筹集了约21万元善款,共使用约11万元,这些资金用于救援队的后勤保障,其中油钱是大头。8月7日,杨小舍将剩下的十余万善款转交给了涿州市民政局。

幸运的是,8月2日下午,杨小舍收到了父亲平安的消息。8月8日,他和父亲在自己的手机店前拍摄了短视频,这是杨小舍在“失联事件”后第一次见到父亲,父子两人在镜头前相互分享了这些日子的经历。经历这次水灾,杨小舍的店铺也有不少损失,初步估算有20多万元。最近几天,店里生意冷淡,一天还要赔上两千多块。“最近大家都在家里忙着清淤救灾,还顾不上买手机吧。”杨小舍想。不过,有很多粉丝都在他的视频账号下留言说:“以后买手机就找你”。

8月14日,“天外天”收到了来自涿州市应急管理局的感谢信。信中,涿州应急局向所有志愿者表达了敬意:“疾风知劲草,危难见真情。衷心感谢他们的驰援帮助,衷心祝愿你们幸福安康。”

来自涿州市应急管理局的感谢信。

(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采写摄影:南都记者 王森 郭若梅 赵霖萱 宋承翰 发自涿州、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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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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