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荟‖葡萄架下听星语

□ 张金凤

一场透雨后，吹起了凉爽的北风，颇有些秋意，天空也朗阔起来。艾山青岛星光公园的夜，天黑星稠，仿佛还原了我童年的星空记忆。西南望，见天蝎座巨螯挥舞，尾针弯曲似摆动，颇有战斗的派头；北方苍穹上，北斗星的勺子半仰着，仿佛要舀这初秋时节的田野芬芳；正上方，头顶一颗银亮的星，盖过了所有星辰的光芒，那是织女星。在其他星子略显暗淡的表情下，它仿佛是青衣，卓然傲立于舞台中央。织女星的梭子在哪里呢？眼神想涉过银河去寻找梭子星、牛郎星，却与一颗短暂的流星相遇。

流星点燃了我童年夏夜的记忆。晚饭后，一家人在院中乘凉的夏夜，星辰璀璨的夜空给了我们无穷的乐趣和知识。

母亲收拾完灶间的活计，把院中的灯关掉，在蓑衣上坐下。一群孩子正躺在厚厚的蓑衣上对星空七嘴八舌。我们唱着：“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钉，若问银钉有多少，天下无人数得清。”一面唱着，一面却不服气，非要把天上的星星数清。最后，眼睛数花了，数字数错了，便让母亲再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母亲的故事很特别，那是她小时候听过的戏文。故事里的织女是明媒正娶的牛家儿媳，却被婆婆严酷的家法约束。织女的婆婆“老牛婆”（也是神仙）给织女立下的规矩是：“在婆家住一年，在娘家住七天。”这话叫乌鸦传达。乌鸦笨嘴拙舌，把话传反了，说成“在婆家住七天，在娘家住一年。”老牛婆听后气咻咻，但这是天规，不能改，就叫织女按这谬误的规矩来行事。于是，织女在婆家住七天之后就要去娘家住一年，七天内要干完一年的活儿。即便是天上最灵慧的女子，也难完成这样艰巨的任务，于是织女作弊了。她拿绣花针把太阳缝住，让它长久地挂在天上不落下去。这样一天就变得无比漫长，她有足够的时间做活。人间却乱套了，人们在一天之内吃好多次饭，仍有恪守旧规的人饿死。

母亲先是指着那道宽阔的银河说：“这是天河，是王母娘娘划出来的。老牛婆虐待她闺女，她就要把织女领回去。牛郎来追，她划出一道天河阻挡。”银河果然是一道宽阔的白色星星带，仿佛泛着银白的浪花。她又指着东北方向最容易辨认的三颗星星说：“那是牛郎，中间最亮，两边是筐里的娃娃。”母亲的手就像向导，在繁星间穿行，渐渐向“织女星”靠近。“织女星”明亮而可爱，却并不一支独放，它周围布满星星。那时候的夏夜清澈幽深，星星们繁茂得密密匝匝，有名没名的星星都在夜空里开花。

辨认“织女星”除了亮度外，还常以“牛锁头星”做参照。那组星星连起来是一根牛轭形状，我们乡下人都叫它“牛锁头”。“看，‘织女星’前怀里有‘牛锁头’呢。”母亲说。它们跟“织女星”确实太近了。母亲说：“戏词说的好，‘男打女人十分准，女打男人打不着’。牛郎好准头，一下子就打到她了。”接着她给我讲述这个悲情故事：天河汹涌阻断了夫妇两人，牛郎飞不过去，织女返不回来，两人都很绝望。织女手中还拿着织布的梭子，她拼命将梭子掷向牛郎。但是，女人扔东西没准头，梭子飞偏了，没有打到牛郎。“戏文唱‘梭子落在了东北坡’。在那里变成‘梭子星’了。”我顺着母亲的手指找到了一组小星，连起来就是狭长的梭子形状。“牛郎见织女用梭子来掷他，也从扁担头上把用过的‘牛锁头’拿在手里，冲着天河那岸的织女掷过去，恰好掷在织女胸前。无边的天河阻断了他们，织女常常抱着‘牛锁头’哭泣……”母亲讲到这里总要停一下。我仰望着浩瀚夜空中的星辰，内心也充满怜悯。

母亲的星空文化中还有三颗特殊的星，她说：“大毛郎勤，二毛郎懒，三毛郎出来明了天。”天刚刚黑的时候，最西边的天空上有一颗特别亮的星星，那是苍穹最早的星辰，它就是“大毛郎”。多年之后我知道，它便是长庚。“三毛郎”是早晨出现的，叫作启明星。其实长庚和启明星是同一颗星星，出现的时间不同，名称就不同，它们是金星。有些夏日的黄昏，金星会与月亮在黄昏时候相距很近，天文上说这叫“金星合月”。

童年时候，我很少有机会看见母亲描述的“三毛郎”启明星，因为我的童年从来没有起那么早过。母亲经常天不亮就起床，对这颗星自然不会陌生。二毛郎的确懒，它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谁会等它呢？认识这颗星星的母亲，一定熬过许多操劳的夜晚。二毛郎是午夜时候天空中最亮的星，那颗星叫天狼星，是照耀过许多母亲午夜操劳身影的灯盏。

牛郎织女的戏文故事中，有一折是“刷油瓶”。每年从农历七月初一到初七，织女住在婆家，与丈夫孩子相聚的时候要做一年的活计。七月初七，织女被迫回娘家，分别的泪雨常常让人间满是嗟叹。织女泪雨滂沱地离去，但她不舍牛郎和幼儿，就再一次作弊，故意把两只油瓶放在角落里“忘了”刷。七月初九那天又赶紧跑回去“刷油瓶”。所以七月初七、初九都是民间预算中下雨的日子，这几天人们不晒东西，不举办大型户外活动。“初七雨，初八晴，初九回来刷油瓶。”民谣这样唱着。

整个夏夜都在看星空的我们，七夕这一天却是看不到的。我真希望能看见牛郎织女两颗星在银河上相会。母亲说：“老天故意拉上幕不让人间看他们哭泣。但是深夜躲在葡萄架下，能够听到他们说悄悄话。”所以那一天我最兴奋的是在葡萄架下熬夜。葡萄串串高悬，有的已经开始发紫，有的爆裂开流着蜜汁。葡萄叶子也不像盛夏那么茂密，偶尔可以透过叶隙看见浓黑的夜空。孩子们都不多话，悄悄在葡萄架下静听星语。雾水一般的小雨或者夜露打得叶子微有声响，葡萄架下的我却淋不到。时间久了，困倦袭来，母亲和婶子的对话，雨打葡萄叶的声音，蝙蝠在穿梭的声音，都成了我的催眠曲。

第二天常常被问起，昨夜里听见星星们说悄悄话了吗？昨夜恍恍惚惚中，我听到了很多声音，那其中大概有星星的对话吧。想起童年葡萄架下的那些偷听星语夜晚，我内心便无限温柔。

后来我知道，母亲讲述的星空故事太过浪漫，牛郎星和织女星其实有超过16光年的遥远距离，分属于天鹰座和天琴座。但是每每看星空的时候，我还是喜欢畅想它们的聚散离合。避开喧嚣和光污染的星光公园里，似乎星辰比任何地方都明亮硕大，我深吸一口气，田野的馨香里有葡萄微微发酵的气味。我想，七夕之夜，还会有躲在葡萄架下听星星耳语的孩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