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的葡萄牙大航海群英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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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三十三年（1907）正月初七，时为欧洲的寒冬季节，康有为带着家小一行在南欧旅行，取其临地中海，草木缦缛，四季秀绿，“如吾粤冬时”。“自西班牙筛非旧京游葡萄牙，夜车行二百四十启罗蔑度而入葡境……晓至葡京理斯本。”“筛非”，西班牙的古城塞维利亚（Seville），“理斯本”不消说就是里斯本，“启罗蔑度”就是kilometer（公里）。康有为此行来去匆匆，在葡萄牙一共只停留了四天。除了走一些常规的观光之路，他其实看到了葡萄牙的一处特别的所在，也作了仔细的记录（康有为《西班牙等国游记》。文中的圆圈标号出自本文作者）：

①先彼得亚拉奸打公园亦据冈，可望远，但甚小，长方二层，整整无味。有机车斜轮脚转上，其他冈颠升降道多如此。此园虽小，惟所列石像多寻新地最有功于全球之人，今择其最著者，依葡音录之：②花士哥奸玛，寻印度者；③彼得亚花利士迦巴打，寻巴西者；④迦士多路，以水军攻印度者，在西千四百九十八年；⑤噂亚巴路，寻印度者；⑥德矛，西十六纪寻得孟迈加拉吉打；⑦亚逋迦忌，寻印度者；⑧卡梅，大诗文家，作卢都亚得之书，述寻印度事；⑨佐欧巴路士，作的卡得书，述寻印度事；⑩轩理忌，船主，寻先非先新海湾者，为著水师学之始。一报记者⑪噫都华多哥哟像，卒于光绪十年，其人有文章盛名，能抗政府，累下狱，变新政者，葡人极尊之，为近今第一才志之士。

文中这十一个外国名词，看起来怪异费解。康有为既然自陈是“依葡音录之”，我们就试以葡语复原他的音译。

①先彼得亚拉奸打，São Pedro de Alcantara，即圣彼得罗·德·阿尔坎塔拉（1499—1562），是一位史上有名的方济各会修士。以他的名字冠名的公园，指的是位于葡萄牙首都里斯本的名为Jardim de São Pedro de Alcantara的著名林苑，因地势高敞，可以俯瞰港湾。

②花士哥奸玛，Vasco da Gama，即达伽马（约1460—1524）。

③彼得亚花利士迦巴打，Pedro Álvares Cabral，彼得罗·阿尔瓦雷斯·卡布拉尔（约1467—1520）。打，系拉字之讹。历任远征印度、巴西无敌舰队司令，被视为欧洲人中发现巴西的第一人，这就是康有为所说“寻巴西者”的意思。

④迦士多路，João de Castro，若昂·德·卡斯特罗（1500—1548），其父为里斯本城主，他本人随军远征，到过埃及、印度，是葡萄牙占领印度时代的第四任总督。康有为的记述“以水军攻印度者，在西千四百九十八年”，不确，因那一年此人尚未出生。

⑤噂亚巴路，António de Abreu，葡萄牙航海家阿布鲁（约1480—约1514）。噂（粤语音：zyun2），康有为惯常用来音译英语名字John，葡萄牙国王若昂三世（1502—1557），他也按英语音译为“噂第三”；若昂五世（João V，1689—1750），译为“噂第五”，但是阿布鲁的名实为安东尼奥。康有为团队弄错了。

⑥德矛，Fernão de Magalhães，即麦哲伦（1480—1521）。他是葡萄牙人，但是为西班牙的环球航海事业担任船长，横渡大西洋，穿越美洲（此段航道后来获得“麦哲伦海峡”的定名），进入太平洋，在菲律宾死于与当地部族的冲突。他本人没有来得及经历到达印度那一天。“西十六纪寻得孟迈加拉吉打”者，说的是他于16世纪发现了孟买、加尔各答，实际是由船队其他人实现的。

⑦亚逋迦忌，Afonso de Albuquerque，阿方索·德·阿尔布克尔克（约1453—1515），葡萄牙军人、航海家，任葡萄牙第二任印度总督期间，大力拓展葡萄牙在印度洋地区的影响。

⑧卡梅，Luís Vaz de Camões（约1524—1579/1580），今译贾梅士。这位“大诗文家”所“作卢都亚得之书”，即Os Lusíadas，是一部颂赞达伽马的印度航行之旅（“述寻印度事”）的葡语诗作，在葡萄牙文学史上地位甚高，被视为“民族史诗”，故此又被称为《葡国魂》。相传诗人是在遭受流放澳门期间完成于一处石洞里，所以住澳葡人和文学爱好者于每年6月10日都到白鸽巢花园贾梅士广场（Camões Garden）的石洞献花、朗诵《葡国魂》。此书现有中译本《卢济塔尼亚人之歌》。

⑨佐欧巴路士，João de Barros，若昂·德·巴罗什（1496—1570），葡萄牙史家，“作的卡得书，述寻印度事”，即Décadas da ásia（《亚洲旬年史》），记载葡萄牙在非洲东南部沿海地区、亚洲（特别是印度）的拓殖活动，共四卷，于1552年至1615年陆续出版。其人有“葡萄牙的李维”之称。

⑩轩理忌，Infante Dom Henrique, o Navegador，葡萄牙亨利王子（1394—1460）是地理大发现时代的中心人物。“轩理忌，船主，寻先非先新海湾者，为著水师学之始”，这一句话比较费解，踌躇良久，笔者方才恍然“轩理忌船主”其实就是Henrique,o Navegador“航海家亨利”这个名字+雅称的直译，两个词应该连读，中间的逗号应予取消。“先非先新海湾”者何？检索他的生平，可以知道他曾聚集了一批有志航海和长于舆图的才智之士，放到港口拉各斯附近的圣文森特角（Cabo de São Vicente），成立了一个水师学堂（School of Sagres）。如此一切亨利王子的有关情节都可以落实。

⑪噫都华多哥哟，José Eduardo Coelho，即科埃略（1835—1889），葡萄牙著名记者。他家境贫寒，自学成才，最初在印刷厂当排字工，业余自修，成长为作家、记者，后与人于1864年合办《新闻报》（Diário de Notícias），担任主编，直至去世。其人是一位斗士，他的报纸对推翻葡萄牙君主政体贡献良多，康有为所见到他的铜像，树立于1904年，除了科埃略半身像，前方还有一个报童的全身青铜像。制作这组铜像的经费来自《新闻报》的订户营收。

至此以上十尊葡萄牙历史人物的雕像可得完整落实。其中九人为大航海时代的英杰，一位系近代名人。那些人像在花园中是分散放置的，康有为集为一组，是做学问“以类相从”的处理方式。后来在1960年，葡萄牙为纪念航海家亨利逝世五百周年，在里斯本建造了一座大型群雕“发现者纪念碑”（Padrão dos Descobrimentos），把所表彰的人物聚合在一处，且扩展到32人，怀抱三桅帆船、昂然在前引领众航海家的便是亨利王子，身后是麦哲伦、阿方索五世、达伽马等人物。

康有为给十个人物附加的生平事迹解说，文字简约，核心信息重点突出，不禁令人猜想他也许使用了当时的某种观光指南，由随行的女儿兼翻译康同璧协助作了汉语化。译音仍是康氏的一贯做法，全用粤语音转写，亨里克（Henrique）译为“轩理忌”（粵音：hin1 lei5 gei6，比较粤语音译的港督名轩尼诗Hennessy），St Vincent译为“先非先”（粤音：sin1 fei1 sin1），而把达伽马译为“奸玛”（粵音：gaan1 maa5），译音用字全不避贬义字眼，在意的只是对音的精准确当。“德矛”译de Magalhães，后两个音节有缺；João（圣经名，相当于英语John、法语Jean、德语Johann）给译成“佐欧”，这是康同璧大概不通葡语，照着英语读音去仿佛之过，译音偏离较大，但因佐欧巴路士全名俱在，且有史家的身份、著作名这两个情节可供参详，所以其人仍然可以顺利考出。

汉字转写外语人名的复原考证，本身是一个技术性的工作，近代人的译名又往往有方言影响，更增加了难度。广东南海人康有为用粤语记音，这次的对象语言是他们一行人都不熟悉的葡萄牙语，拟音不准是意中之事，考证时应有此思想准备。

康有为此节文字不足三百字，有论有证，密度大，信息丰，记录葡萄牙航海家和近代名人，为中文史料留下了葡萄牙历史的重要一章，足堪重视。至于主旨，南海圣人自己已经点明，雕像人物“多寻新地最有功于全球之人”。“寻”是发现，“新地”是未知、未至之地，合在一起就是：地理发现。“寻新地”不是一个寻常字眼，在当时是一个概念。比康有为早三十年开眼见到泰西事物的张德彝曾记录说，伦敦有一百三十九所会社，“齐集辩论，精益求精”，如天文会、地理会等，“天文考有新星，地理察得新地”（《随使英俄记》）。拉丁语里，terra nova就是“新地”，世界地图上叫这个名字的地方指不胜屈，遍布地球，远届南极。它的英语化形式Newfoundland（现代通行的音译是“纽芬兰”），吾国香港的“新界”（英语：New Territories）在选词和用意上其实也属于同一个大类的地名。

康有为写道：“吾于百战辟地之名将不甚敬，而于先寻新地者不胜爱情也。假无科伦布及诸公，吾其能游大地而睹新世界哉？故览诸像甚拳拳焉。”可见他在一百多年前所说雕像人物“多寻新地最有功于全球之人”，已洞见到是地理大发现开启了全球化运动，而且他的用语竟然与时下大行其道的“全球史”家言若合符节，似有不容今日显学专美于后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