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轻耘:抚顺是我的重生之地

姚轻耘,山东黄县人,原为国民党第64军159师少将副师长,1949年淮海战役后被俘。曾在南京、抚顺改造,1963年4月9日获得特赦。曾为山东省青岛市政协委员、民革成员。

姚轻耘口述:我从得到特赦至今已二十余年。每提到抚顺战犯管理所,总有些依依之情。那里虽不是天堂,但却是我人生旅途中最难忘的地方。

我曾用四句话,抒发自己对它的感情:

新旧事物如天壤,谁信地狱有天堂。淮海就俘疑无路,煤都获救见太阳。

话须从头说起,我原是国民党64军159师少将副师长,1949年,在淮海战役之后被俘,初被关押在南京。

1956年冬,忽然接到通知,说要将我们送往东北抚顺改造。在此之前,我曾听说,那里曾关押过日本战犯,这次把我们集中到抚顺,是福是祸,大家心里都没底。

火车过了天津,气温骤变,车出山海关,气温降到零下30度。寒冷的天气,使我们在车厢里缩成一团,大家心情沉重,低头无语。

从华东一路陪同我们的护送人员,见此情景,在餐车上组织了一次会餐,热气腾腾的饭菜虽然驱走了寒冷,但是,并没能消除我们思想上的沉重负担。

火车到抚顺市车站,下了火车,我举目一望,冰天雪地,皑皑白雪,寒气袭人,刺骨的冷风使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车站外,前来迎接我们的是抚顺战犯管理所的金科长,他微笑着,热情地欢迎我们的到来。

图片来自网络

到了抚顺监狱,天气虽冷,但室内却温暖如春,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地狱”。一幢幢监房,四周的玻璃门窗是密封的,走廊贯通,地净壁洁,粉刷一新。

每进一层门,都感到暖气融融。这时,人们的脸上,渐渐由红润而出现微笑,心情逐渐轻松,不知谁说了一声“暖气”!我四顾一下,并排的双窗下,横悬两根十公分粗,四五尺长的铁筒,原来这就是暖气管道。

当时,全国暖气装置还不多,抚顺竟先装上暖气,监狱倒成了天堂了。这话虽未如此坦率说出来,但四周是和善的微笑,幽静舒适的居室,大家的情绪便安定了下来。

几天之后,熟悉了环境,我们见到了许多旧“相识”。这里关押的有伪满洲国皇帝溥仪和他的大臣,有国民党东北的行政官员,有淮海战役中俘虏的国民党将级军官,还看见二三十个日本战犯。

除日本和伪满战犯之外,我们成立了学习委员会,设正副主任各一人,下设学习、生活、体育、文艺等委员各一人,人选由所方指定担任。

在这里,主要的任务是学习,其他一切活动,都以此为中心。一般说来,学习是比较枯燥无味的,但在战犯的学习中,并不尽然。

发给我们的书有:《社会发展史》《共产党宣言》以及有关国家学说、社会主义经济学等著作。

让我们读书的目的,是希望大家提高认识,彻底向人民坦白交代,在外人听来,有点谈虎色变,即在当事人来说,也不是愉快的。

在学习、交代过去罪行的活动中,我深深体会到,旧的东西不清除出去,不进行认真的反省,新东西就装不进来。这是立场根本转变的学习,这才是改造,没有认罪、交罪,也就谈不上改造。

然而,我们每个人都是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

思想改造与劳动改造相结合的原则,对国民党的战犯来说,是非常恰当的办法。

过去,我们这些人,不仅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既无生产技术,又厌恶劳动。因而,“劳动”这一课程,并不是一说就能接受的。

经过工作人员的耐心教育和身体力行的带动,我们才逐渐改变了对待劳动的态度。

开始劳动的时候,我们只在学习空隙的时间进行。所方买了草袋编织机,组织我们打草绳、编草袋,生产草袋子。

我们轮班参加,很快就熟悉了劳动的程序,质量几个月就达到社会上出售的水平。一次停工待料中,我们利用丢弃的废料和散在地上的稻草,竟生产出一万多条合格的草袋,得到了所方给予的高度评价,在年终评奖大会上,列为一等奖。

后来,在这小天地里,又成立了电机厂,每天机声隆隆。所方购买了最新的车床、铣床、刨床,聘请了各工种的技师,工人师傅手把手地教我们。三个月后,我们居然生产出了防湿性能良好的电动机,真叫人难以置信。

此外,我们还养了猪、鸡、牛、羊等牲畜,做到了副食品的基本自给。

要饲养牲畜,首先得种植饲料,这是强度很高的劳动,我们在附近的荒坡上开出农田,种植水稻、蔬菜等,平时,虽只有十几人天天到山上去管理,一到抢种抢收季节,就需全体出动,连管理所的男女干部也无一例外。

当庄稼茁壮成长,蔬菜葱绿一片,尤其稻谷金黄的季节,我们见到自己的劳动成果时,内心有说不出的欢乐。

在劳动中,所里的干部是身体力行,言传身教,尤其是我们的金所长,每次劳动,他总拣最苦最脏的活儿。

他是朝鲜族人,大学毕业,文质彬彬,平易近人。一次施沟肥种土豆,他第一个端着面盆,一把把向沟里撒粪肥,满手人畜粪便,可是他态度自然,面无难色。

所里的干部们跟在他身后,他们谁也没说什么,可我们自己却忽然感到惭愧了。

金所长不但能干、肯干,对每样农活儿皆熟悉,他的夫人也是内行。在抚顺种稻谷的不多,尤其是插秧,技术要求颇高,干部们虽然能插,并不理想。

有一天,插秧开始不久,一位烫发盛装妇女,穿着西服、高跟鞋,姗姗而来,从容走近稻田,脱下鞋袜,卷起裤脚,用手绢扎好长发,熟练地下了水田,步量了一下水面,就插起来了。

她的动作娴熟有如鸡捣米一般,不多时插了一大片,围观的人群,一齐拍手叫好。她插的秧,行距整齐,疏密均匀,横平竖直,非常美观。一打听,方知这是金所长的夫人。

抚顺战犯管理所的战犯在下围棋 图片来自网络

劳动之余,战管所还组织丰富多彩的文娱体育活动。每天,我们都做广播体操,打太极拳等活动,星期天还开展各种球类活动,春秋两季,我们还开运动会,几乎每个人都参加,各人报自己喜好的项目,除各种球类比赛之外,并有持球、拍球、擎球、传球竞走,以适合年老无球艺的战犯。这些均由学委会决定安排,所方甚为称道。

还有,节假日的文艺活动是最让人难忘,过节时常连映几部新电影,文艺节目也丰富多彩,京剧、歌剧、话剧样样俱全,自编自演配合学习的小节目,吸引了大家,欢笑声此起彼伏。

我们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国民党战犯,论表演也堪称“人才济济”,有的会京剧、有的会说相声,南北荟萃,别开生面,战俘们的各种文艺演出,虽比不上社会上的专业剧团,但就节目内容和表演水平来看,都是相当不错的。

抚顺战管所,虽是一所监狱,但从内部设施上看,无疑更像一个设备很好的大学校。

经过大家几年的绿化种植,这里宛如一所大花园。所里原设有宿舍、教室、礼堂、图书馆、医务室、澡堂、理发室、伙房、锅炉房,后来,又添设了电机厂、草袋厂、暖室、猪舍、牲口棚、粮库、菜窖。

除了操场外,所有空地都栽种了苹果、桃、葡萄等果树,院内还种了花草,这里就像一个小社会,不用出门生活问题都能得到解决,生产、生活上,除干部、技师之外,都由战犯自己安排。而且,各班组还有自己的自留地,可以自由种植西红柿、辣椒、向日葵等,这些菜蔬都由战犯们自己享用。

我们每个战犯的生活费用,相当于七个中农的开销,从吃、穿、用以及吸烟一一供给。

为供应肉食,抚顺市还常为我们现宰猪;为供应牛下水,宰杀场还因我们而停止对社会的供应,即使自然灾害的1960年也未减少供应,这一切都是所费不赀。

干部对战犯的管理,是通过学委会的,从未见任何一个干部训斥战犯或耍过态度。战犯们即便犯了错误,也只是通过小组生活会,做自我批评。对战犯真正做到了不打、不骂、不辱。

1957年,所里组织我们去东北五大城市——沈阳、抚顺、长春、哈尔滨、鞍山等地参观,历时半个月。我们一行四五百人,安排吃、住、行,动员的人力物力都是惊人的。

这次参观的内容有工业、农业、商业、手工业、工农家庭,福利设施,还参观了名胜古迹,除乘火车之外,全由汽车代步。

每到一地,首先由政府主要领导人做情况报告,接着,有一次丰盛的宴请,当地的美味佳肴、土特产几乎都能尝到。即便是每日三餐,也是四菜一汤。

战犯参观会餐场景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我们所住旅馆都是高级的,如哈尔滨的马迭尔饭店、省招待所,每到一个单位,接待人员不下几十人,所需经费是难以计算的。

经过参观,大家普遍的反映是:今天看到了在旧社会所看不到、想不到的事实,真正体会到“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的真理。

说实话,盼望早日释放,对任何一个战犯都不例外。当宣布特赦名单时,则又有“云横秦岭家何在”的心情。

经过多年的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改造,社会上发生了大分离、大结合的变化,人与人的关系变了,即对父子、夫妻的看法也发生了变化,尤其对国民党战犯,许多家庭都划清了政治界限,对战犯回家,并不都是那么欢迎。

这样一来,就给政府安排战犯回家的工作,带来很大的困难。有的找不到亲人的住处,有的找到了又得不到欢迎,甚至有的妻子改嫁,另生子女,更多的是生活费用和住房问题……

几次特赦,起初安排易地就业,问题很多。于是,中央指示:妥善安置,以家人团聚为原则。以前安置不当的要重新安置。

所以,针对我们的安置问题,所里事前就派人四出进行了解摸底,做好准备工作。虽然如此,还是有特赦后一二个月,往返多次才安置下来的。

对我们这些有罪在的人,共产党在物质上的关怀,也是尽力而为。1963年,当时国民经济仍较困难,但特赦时每人还是发给棉、单衣各一套;改造中的用品、衣物,全部带走,生产上的手工工具也不例外,以免到社会上发生困难。

而且,有工作能力的一律安置就业,一回到家马上上班;无工作能力的,每月发三十元生活补贴,享受公费医疗。并对所在地方交代,不得以“五类分子”对待,子女不受歧视,使战犯回家后安居乐业。

国民党战犯从反共反人民的立场,转变到拥护社会主义,拥护共产党,这不是强迫所能做到的,也不是简单地用共产主义理论和物质供应的满足所能扭转的,而是通过改造机关的领导和工作人员的身体力行,从日常学习、生活、劳动中体现出来的,是党治病救人的改造政策感召的结果。

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救他”,不是为了“害他”,这是每一个工作人员的座右铭,所以才能十几年如一日地执行宽大改造政策,并取得了伟大的成果。

战管所为了战犯的改造,拆除了围墙上的监视哨。

抚顺监狱是日本人建造的,警戒之森严是可想而知的,院内有监视塔,高大的围墙上有监视台,监内层层有门,门门有锁,一有意外,层层封锁,真是寸步难行。

围墙上的监视台,随时都有荷枪实弹的哨兵站岗。国民党战犯到达后,内门虽不层层上锁,但监视台是依然存在的。

所以,我们刚到时,都不愿到操场活动,即使去了也觉得不自在。所方了解这一情况后,认为对改造不利,不知何时,监视台上的哨兵不见了。不几日,监视台也拆除了。此举立刻见效,每到课余假日,操场上活动的人很多,一片欢腾。

虽然如此,也闹过一个笑话。一个喜好京剧的战犯,下课后在走廊上练台步、喊嗓子。一个好心的同犯问他为什么不到操场活动,他用道白回答说:“外面人声喧嚷。”

对方误听为外面“有铁丝网”。所方了解以后,只是付之一笑。

有一次,行政科白科长找几个学委会委员谈话,指出了几件事,认为不是与人为善的。

一件是,一张批评漫画,画的是一个战犯披衣坐在床上,怒目而视,炊事员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奶,护士端着药盘说:“你吃了饭,好给你打针。”战犯说:“你要药死我。”

另一件是:一个战犯写家信叫他的夫人查问一支手枪。

白科长指出,这都不够好。其一,有病的人心情不好,发句牢骚是可以理解的,以漫画的形式进行公开讽刺,对病人既无好处,也难以接受;其二,国民党军官有手枪是极普通的事,在改造中去追问,对夫妻感情是没有好处的。

再如反映情况,用“一贯如何如何”的说法,也不是实事求是的。十年的改造,大家不同程度都有进步,岂能一贯如此。如果共产党用“一贯如此”看待你们,那就无法改造了。

总之,反映情况或批评一个人,首先应想到这是为了“救他”,不是为了“害他”,这才是与人为善的。

共产党如果为了“害你们”,就用不着花费庞大的人力、物力进行改造了。真是简单扼要、语重心长,一语道出了改造政策的治病救人精神。

这也就是我们所有离开抚顺的战犯,普遍认定“抚顺是我重生之地”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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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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