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皓 公缘何事做流人

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赵润田

宋代有多少诗人到过辽南京、金中都，也就是现在的北京地面？细说起来真不少，有些还是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位置的大诗人。他们大多是朝廷派出的使臣，北宋时是从开封来，南宋时是从杭州来，肩负南北沟通的重任，渡过琉璃河，踏过卢沟桥，进入幽燕大地，甚至更远的北方游牧地区。一路旧山河，满眼异乡俗。马蹄嗒嗒，敲响在山间田畴，也震颤在他们心头，化作诗魂，留下一段印记着那一文化融合时期的特殊史诗。

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河北省永清地区辽金宋战乱年代留存至今的军事地道。

宋都未过且悲歌

靖康大难发生，天下形势为之大变，北宋销遁，南宋登场，疆土大大退缩，大辽被大金取代，成为更加霸悍凶蛮的劲敌。宋高宗对金的基本国策就是议和，只要不再打仗，什么条件都可接受，这就苦了那些前往大金议事的朝臣。当初北宋对大辽的时候，双方还能保持一定的基本规则，辽固然强势在身，但对宋使的礼节还是可圈可点的，维持着兄弟之国的大体面子。大金则大异其趣，不时冒出些“幺蛾子”，简直让人无法接受。然而对于懦弱的南宋来说，只能忍辱含垢。

山西平定出土金代杂剧壁画。山西博物馆藏

洪皓（1088-1155）便是在前往大金的使臣里面最为离奇的一位。人们都知道北海牧羊的西汉苏武故事，洪皓完全可说是南宋的苏武。

洪皓

洪皓是个难得的大才子，江西鄱阳人，宋徽宗政和五年(1115)二十八岁登进士第。开始时出仕宁海县主簿，接着任秀州（今浙江嘉兴）司录，都是数不着的地方小官，甚至都不算是个“官”，而是个事务员。但金子的光芒是掩不住的，那年秀州遭遇百年罕见的大水灾，百姓苦不堪言，生计不保，洪皓主动向郡守请求为黎民发廪赈济，大胆截住朝廷向浙东运送粮食的车队，解救饥民，郡守不赞成此举，洪皓表示自己一人担当责任，挺身而出指挥赈灾，百姓感激涕零，称他为“洪佛子”。

建炎三年(1129)五月，高宗急于率领群臣离开杭州前往建康驻跸，朝中只有洪皓上书阻止。高宗执意前往，结果没过多久又因动荡撤回杭州，白白折腾一场。但从此，高宗记住了这个敢于直谏的孤臣。事逢朝廷要向大金派人出使，张浚推荐了洪皓，从此，洪皓走上一条前途未卜的险路。未出南宋地面，洪皓就先后遇到好几路欲行叛宋降金的地方武装，未曾出境先平乱，洪皓展示出极高才能，竟接连安抚几路人马，从而到达太原。

路途中，洪皓有一首《次大风韵》表达了此一时候自己的心情：

飞廉薄怒意云何，肆暴伤春气不和，

可但扬沙迷白昼，也应震海涌沧波。

终霾卷地将飘屋，阴噎惊林定折柯。

便欲奋飞联六鷁，宋都未过且悲歌。

飞廉是古代传说中长得像大鸟一样的风神，能鼓动大风，诗中用以描绘北方狂风肆虐，这是洪皓使北途中所遇恶劣的天气景象，同时也是心情所在。六鷁的故事出自《春秋》：“僖公十有六年，春王正月，戊申朔，陨石于宋五；是月，六鹢退飞，过宋都。”那一年正月里天降五块陨石，还有六只大水鸟被风吹得倒退着飞过宋都。由大风呼号而联想到春秋时期宋国的典故，而洪皓自己此时也在“过宋都”，只不过是眼前被金人劫掠糟蹋过的北宋故都汴梁。所以他在另一首《都亭驿诗》中写道：“都驿荒凉尚邃深，息肩藉庇有馀阴。故宫今已生禾黍，翻作行人倍痛心。”金人大兵所到之处，一片荒芜，“千里无爨烟，四顾多障碍。烟草何茫茫，信是要荒外。”（《过穷头岭》）此景此情，怎不让人百感交集！

粗胜夫子厄于陈

费尽力气到达金国，迎头却又遇到打破头也想不到的事，金国统帅完颜宗翰命令他到伪齐政权中出任官员。伪齐是个在金人扶持下的伪政权，国号“大齐”，由北宋叛臣、原济南知府刘豫为头领。靖康之变后，管理方式落后的金国无法统治先进地区的北宋故地，原住民也不断发生反抗事件，扶持汉族傀儡政权就成为金人的统治手段，意在“以汉治汉”。

山西繁峙出土金代壁画仕女图

天会八年（1130）七月，金太宗下诏，立宋朝降臣、原济南知府刘豫为皇帝，国号“大齐”，定都北京大名府，管辖黄河故道以南的河南、陕西地区。九月九日正式成立刘豫伪齐政权。洪皓出使金国的时间正在这个节点上，金人为了充实伪齐政权，极力搜寻流落北方的宋朝旧臣，一身学问而又具有实际军政能力的洪皓当然就成为他们的拉拢对象，金人岂可放过这条“大鱼”？

但洪皓岂能上这条贼船？他当即回答道：“万里衔命，不得奉两宫南归，恨力不能磔逆豫，忍事之邪！留亦死，不即豫亦死，不愿偷生鼠狗间，愿就鼎镬无悔。”金军统帅完颜宗翰盛怒之下要杀了洪皓，幸得其他金将阻止。完颜宗翰就是从山西一路打到汴梁迫使北宋投降并掠走徽钦二帝的狠角色，洪皓直面宗翰，毫无惧色，大义凛然，金将看了，连称“此真忠臣也。”

然而恰是“死罪饶过，活罪难逃”，金人是了解洪皓底细的，知他是个人才，就直接把他发落到大后方冷山。“云中至冷山行六十日，距金主所都仅百里，地苦寒，四月草生，八月已雪，穴居百家，陈王悟室聚落也。悟室敬皓，使教其八子。”（《宋史·洪皓列传》）从此，洪皓遭遇人生大漂移，落到女真腹地，成了女真贵族悟室的家庭教师。话说无论是早些时候的契丹还是现在的女真，都不无对中原先进文化的艳羡，契丹还好，一直恪守澶渊之盟，礼数不差，但到女真这里却不然了，他们是以野蛮的办法学中原，施行“抢文化”的奇葩做派。

于是，洪皓成为家山万里之外的高级流民。恰如他的诗中所言：“我被儒冠误此身，公缘何事做流人？”自嘲“万里远来逢一饱，粗胜夫子厄于陈。”（《小亭落成，都官有诗，次韵以谢》）

独上层楼意已阑

洪皓从一个出使宋臣转瞬之间被强迫为敌手的家庭教师，人生断崖做梦都不会想得到。他有诗《所居三章，二章章八句，一章章十句》把这两种人生做了对比，他说：

“昔我所居，巨室高门。或出或处，笑傲乾坤。终日熙熙，省定晨昏。致君泽民，兹志常存。”

“今我所居，圭窦荜门。俯首折腰，如坐覆盆。终日譊譊，形弊神昏。死所未知，旧事谁论。”

“人亦有言，祸福无门。忠孝弗著，淫侈实繁。天其罚我，我又奚怨。傥谨言行，或反丘园。作为此诗，以告同阍。”

洪皓会指望南宋朝廷向北国索还使臣么？我们来看宋真宗赵构此前写给完颜宗翰为自己求生之信里面几句：““谨致书国相元帅阁下……古之有国家而迫于危亡者，不过守与奔而已，今大国之征小邦，譬孟贲之搏僬侥耳，以中原全大之时，犹不能抗，况方军兵挠败，盗贼侵交，财贿日朘，土疆日蹙，若偏师一来则束手听命而已，守奚为哉？自汴城而迁南京，自南京而迁扬州，自扬州而迁江宁，建炎二年之间无虑三徙，今越在荆蛮之域矣。所行益穷，所投日狭，天网恢恢将安之耶？是某以守则无人，以奔则无地，一身彷徨局天蹐地而无所容厝，此所以朝夕鳃鳃然，惟冀阁下之见哀而赦己也！恭惟元帅阁下以宗英之重，行吊伐之师，谋略如神，威权不世，其用兵之妙，与黄帝争驱，逐北平契丹，南取中国，极天所覆，混为一区，此岂载籍所有哉？……金珠玉帛者大金之外府也，学士大夫者大金之陪隶也，是天地之间皆大金之国而无有二上矣！亦何必劳师远涉然后为快哉？”

宋高宗所说窘迫之状也是实情，但全无气节，哪里是一国之主的样子？他在这里对金主明白表示，我们这里物是大金的，人是大金的，学士大夫都是归您使唤的杂役而已。此种态势之下，远落北国的使臣还能指望什么呢？

余下的问题是：悟室待他如何？

洪皓有几句诗可以感受一下：“对酒有良朋，邀月饮无及。新斋跬步间，乘兴袂宜袭。”猛一看，是不是觉得还不错，俨如李白、苏轼举酒对月的神貌？其实，那首题为《次韵小亭》的诗非常长，起因是洪皓新筑了一个小小的亭子，另一首诗中有一句说得清楚：“小亭逼仄仅容身”，切不可理解成江南园林那样哦！可以这样说，他要适应北国的生活状态和情调，但再也不会有朝臣儒士相互之间那种儒雅气氛了。

应该说，悟室一门对洪皓还是不错的，而且，他与悟室一家能够相处和睦。悟室也叫完颜希尹，是女真的相国，有杀伐决断之权，与王室关系密切，甚至参与朝廷立储大事。按说，出使大臣是代表国家朝廷在对方那里出现，是国家的代表，却被人按着脖子当家庭教师，这无异一种扭曲的侮辱。然而既然使命无法达成，只能“勉从虎穴暂栖身”，在一个小环境中，何必弄得别别扭扭？

事实上，洪皓与悟室家的儿子们关系不错。与长子彦清、次子彦深以及彦亨、彦隆等都有诗词唱和，这些女真后生对这位中原老师也很尊重。同时，他也不忘在诗里表达劝喻之意，譬如这首《赠彦清》，息战守宁的意思呼之欲出：

好生恶杀号苍天，天悯斯民欲息肩。

自是大邦兵不戢，在于南国使无僭。

论功弗用矜三捷，持胜何如保万全。

愿早结成修旧好，名垂史策画凌烟。

诗里明确表示出“好生恶杀”是天意，宋金之间不要再发生战争。所谓“修旧好”，是指当初辽国还在的时候，宋金之间联盟击辽，灭亡辽国，并把契丹余部赶到西域地带建立了西辽。当然南宋这边不断有人反思，指出联金灭辽是个愚蠢之举，辽宋自澶渊之盟后和平相处一百多年，童贯之流取道海上与女真联系，南北合力夹击大辽，不料成功后，金国并没有按事先约定将燕云地区还给北宋，反而由完颜宗翰率军围困开封，掠走徽钦二帝和大批臣民，康王赵构撤到江南建立南宋，才没有举国覆灭。而洪皓就是南宋站住脚跟不久被派往金国议事的使臣，被扣留十五年。事实上，宋金联盟的短暂“旧好”肯定是回不去了，退缩江南一隅保住国号就已经实属不易。

另一首给彦清的诗也表达出对这位上层贵族后代的希冀：“门下栖迟近一年，郎君高义薄云天。傥能一语宁三国，应有嘉名万古传。”除宋金两国外，另一国当指契丹余部耶律大石在西域建立的西辽。那一时期，金国与契丹在燕云十六州一带曾反复发生争夺战。洪皓的理想是都不要再打了，各安其事，消停消停。其实那段时间，金国内部也不安宁，内部也纷争不已，互相杀戮。契丹那边耶律大石则联合其他民族部落在山西向金国展开拉锯战，整个北方地区并不安宁。

完颜彦清应该也是一位有才艺的青年，会弹琵琶，洪皓有诗专意称赞：

黄金捍拨紫檀槽，推引柔荑品调高。

妃子和亲瞻马首，乐天送客驻江皋。

一时听罢嗟流落，千古声存诉切嘈。

青冢青衫芜没久，宁知孤旅更萧骚。

（《彦清弹琵琶有感》）

首句直接搬用唐代张籍的诗句，一字未改，是夸赞琵琶之名贵，柔荑指美观的手指。后面则用昭君出塞和亲、白居易浔阳江头夜送客的典故形容彦清所弹曲子在诗人心中引起的联想。在一片哀伤中，念及自己的“孤旅”境遇，不禁愁绪满怀。

他还有一首《重九彦清出猎独处无聊》也是抒发这种心境：

独上层楼意已阑，栏干倚遍悄无言。

白衣不至黄花少，怅望庭闱涕泪繁。

秋节堪悲惟暮节，牛山独欢异龙山。

解嘲不见狂从事，落帽风流作等闲。

九九重阳日，恰是“每到佳节倍思亲”的时候，洪皓心悬万里之外的家山，孤苦伶仃，无人叙怀，一片寂寂无聊。

彦清与洪皓的关系非常好，彦清生日时，洪皓还以诗相贺，同时也想起自己远方年迈的母亲也是这一月的生日，不禁写下：

息肩弛担未多时，便祝郎君愿德弥。

念母年高班张老，为儒学浅愧萧师。

三年不问交邻道，万里宁知复命期。

南国人情都不远，赋诗怀远莫相疑。

（《老母亦以是月生行年七十有三矣有感而作》）

于此可知，洪皓到北国已经三年，但未来还有十二年的时间得在这里度过呢！这一年，他另一首《寄兰干》写道：

出疆三载已三迁，跋履脩涂又八千。

山近迷回宁有是，铺经幸脱岂其然。

乐饥饘粥姑安命，养拙茅斋且任缘。

若也故人高义重，暂来江畔唁张骞。

迷回山、幸脱铺都是地名，巧得很，在这里恰成一语双关，但实际上哪得“幸脱”？苦熬的日子还遥不可期。

流离万里偶生还

洪皓在北国十五年，仅次于汉代北海牧羊的苏武。所不同的地方在于洪皓没有受到虐待，我们从他与悟室、彦清、彦深、彦亨等人的诗歌唱答中可以体会到，尽管生活习惯不同，但教书的日子还是过得去的。他的痛苦在于十五年远离故国故土，难见亲属故交，失去同僚交往，身处与南国大异其趣的另一环境之中。人是环境的产物，对于辽金人士来说，北国天高地阔、林深草茂、鸟兽出没，反而让他们如鱼得水、痛快淋漓，而对于风和日暖、耕读传家、吟风弄月的南国官员而言，怕是要经过一番身心的脱胎换骨才能适应下来。

金代画家张瑀《文姬归汉图》1，吉林省博物馆藏

洪皓之所以在金国腹地受金人尊重，与他广博的学识、主和的态度和隐忍的精神密不可分。他在冰天雪地中以当地的桦叶书写出《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做教材，教授女真贵族子弟，人称“桦叶四书”。他的诗文也受到当地官宦喜欢，广为抄诵，他以一种特殊方式传播了中原文化。

洪皓毕竟是有心人，这样一番彻骨铭心的遭逢，同时也是其他中原人轻易不会有的经历，岂能白白度过？他在北国十五年的诗歌创作中，我们可以读出他的思乡之情，和与具体的女真贵族建立起来的友谊，但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却没有透露分毫，那就是他对于女真部落政治体制、生活习俗和人文性格的观察和记录。

他的这番功夫体现在其独特著作《松漠纪闻》中，然而这部著作的流传是很曲折的。绍兴十二年（1142年），洪皓从冷山（今黑龙江五常大青顶子山）回国时，担心这部书稿被金人发现，付之一炬。后来晚年在家中追述，由儿子洪迈记录整理成《松漠纪闻》、《松漠纪闻续》和《松漠纪闻补遗》，成为女真发展历程、自然地理、经济社会、风土人情、礼仪制度和生活细节最真实切近的文献。

绍兴十年（1140年），悟室偕洪皓至燕京，准备委派洪皓回南宋促成宋金和议的缔结，终于等来回到南宋的机会，未料女真内部有人反对与宋媾和，发起兵变，竟将悟室杀害，洪皓滞留燕京。

在燕地，洪皓也是留下诗的。一次《次韵朱少章潭园马上口占》连做两首：

燕国由来士女都，家家行乐集城隅。

岂无鱼鸟如灵沼，若有莼鲈似太湖。

我絷南冠尝独到，君邀北使欲相呼。

驱车宵济卢河去，十里荷花待入吴。

幽都风俗慕成都，可待遨头指路隅。

杨柳垂阴连北道，芙蕖舒艳亚西湖。

客思剧饮逃三伏，人患苛留阻一呼。

回首未忘忧墨吏，渡江应不怕天吴。

看他把燕都描写得可比杭州西湖了！比起冷山所处境遇，这里当然要美妙得多了。但可也不是绝无愁绪，在燕都也是受到煎熬的：

燕山除馆俯池潭，踰月羁孤苦吏贪。

遥望卢河一舍阻，著鞭信宿次关南。

（《发池潭至卢沟河》）

卢沟河即今永定河，举世闻名的卢沟桥就是金代在永定河上所建，渡河就到北宋故地，越往南越接近南宋，一个离家十五年的人此时该有多么心情急切！

绍兴十三年（1143年）洪皓终于回到了南宋，同行的13人中仅3人生还故国。宋高宗为表彰其忠义，将杭州西湖边的葛岭赏赐给他做宅第。但南宋朝廷已无心北伐收复失地，所以像洪皓这样熟稔女真情形的人并未得到重用，而且还遭到秦桧一伙的迫害，被贬至濠州（今安徽凤阳）。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洪皓终于复官正名，授为左朝奉郎，主台州崇道观，改徙袁州（今江西宜春）。但不幸的是，洪皓在赴任途中病逝于大庾岭。对于洪皓的死，宋高宗也觉得惋惜，在召见洪氏三兄弟时说：如果洪皓还在，肯定已经是丞相了。洪皓死后，朝廷恢复其徽猷阁直学士官职，并封他鄱阳开国侯爵位，谥号“忠宣”。

洪皓生有八个儿子，其中长子洪适、次子洪遵、季子洪迈先后成了进士，为朝廷大臣，位居人臣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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