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治中回忆录:(17)秘密出巡湘东南

我来湖南后所制订的两个方案颁布以后,每每想起“对于本省政治、经济、文化之一切组织、制度、人事彻底改进”这一句话,觉得诚然是很痛快、很坚决。

但是,仔细地想一想,这句话是不是闭门造车?是不是主观想像?

在客观方面、实际方面是不是有这一需要?

是不是现在所有政治、经济、文化的一切组织、制度、人事都真真需要彻底改进呢?

我想:应该要有一个实地的考察、实地的证验才行。于是,二月初旬,我和省府委员宾步程从长沙出发,经过衡山、衡阳、耒阳、安仁、攸县、醴陵、浏阳七县,作了一度短期的秘密旅行。

宾步程旧照

沿途,我以某师长的名义买食民间,闲话田园,到处听到农民叫穷叫苦的呼声。

出发的一天,正当农历新年,当我在湘潭、衡山间一个乡村休息的时候,我和农民开始闲谈。我问:“你们过年,为什么不贴门对子呢?”一个简截了当的回答是:“没有闲钱!”

到了醴陵乡间,我看见好几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还不曾进学校,我又问起:“为什么十岁左右的孩子还不读书呀?”

又一个简截了当的回答是:“没有钱呀!”

然后,再看到有一个地方,很多老百姓的牙齿都是黄的,也许是吃了某种烟草的关系,但问起他们所以如此情形,仍然是一个简截了当的回答是:“我们没有钱买牙粉、牙刷。”

是不是真的陷于这样普遍深刻的贫穷呢?我想,也许是不尽然的。

民国衡阳农村稻田、村庄旧照

我感觉,这些朴质的然而又饱受现实教训、创巨痛深的农民群众,对于不知从哪里来的陌生人,都保有很大的矜持,不肯轻易说出真心话。

你要问起他们的生活,他们就干脆承认贫穷。然而,他们诉苦的目的,并不在乞求怜悯,而在坦然暴露其内心无可奈何的愤慨。

就在这一点,我仿佛看见了燃烧于农民心理上的激怒的火焰。

但是,你说农民真正过着很好的日子吗?这样的想象,也是太玄虚了。

抗战以后,当地土产滞销,地方经济显得异样凋零,农民生活因此遭受了极大的影响。可是,在另一方面,战时要政纷至沓来,征兵,征工,派捐,募款,一齐涌进了农民的生活,给他们带来了严重的纷扰与苛征。

在从耒阳到安仁途中的乡下——一个人烟稠密的村庄,我和一些男女老少的农民作了一次较长的谈话。

问起他们有什么捐款,他们首先提到的是伤兵捐款,真的太繁太重:

第一,伤兵捐,每保就要摊派四十元;第二,棉被捐,每保要摊棉被两条,每条五元五角,就是十一元;此外又有什么医药费,每保要摊十五元。

总共才三项捐费,每保要出六七十元,这实在是个惊人的数字。

我问他们还有什么捐,他们说:“捐多得很呀!”

于是,举出什么修路捐、枕木捐(建筑湘桂路用的枕木,他们那一保摊派二十三根,每根枕木要出一元二三角),还有什么谷仓捐等,至于无名的非法摊派,那是不容易举出的。

国家的每一件要政,地方上任何一种设施,好像总是化成捐税,嫁于人民,特别是农民,要这些贫困的人们、凋敝的农村去负担。

别的不讲,在我们订定的改进管理伤兵办法里,何尝是要一切取之于民、捐之于民呢?我们身处省垣,又哪里知道到了地方上会演变到如此情形呢?

一个保,负担的数目如此之大,如此之多,你怎能不让人民叫苦,我们又怎忍住,不为人民叫苦呢?我当时深深感觉,我们政府实在对不起人民,而人民也是不能忍受这样沉重负担的。

怎样才可以改进政府与人民的关系呢?

怎样才可以减轻人民的痛苦呢?怎样才可以使得下情上达,而上层的意图又可以贯彻到每一个人民的身上呢?

怎样革除政治上对上蒙蔽敷衍、对下欺骗压迫的积习,使政治以崭新的形式、真诚的面目,与民更始呢?

一种炽热的愿望燃烧在我的心头,我的愿望,寄托在现代的政治、现代的机构上,可是,看看当时政治的实际情况,那一派陈旧腐败黑暗的情形,几乎难以想像。

在出发以前,对于政治,我决定了视察的三个方面:

一是动的精神——就是“人”一方面的精神;二是静的精神——就是“物”一方面的精神;三是办事的精神——就是“事”一方面的精神。

有一天,我到达一个县政府,一直走到县长寝室的门前,这位县长还不知道。那时,已经上午十点多钟了,他还酣睡未起,借口生病,派了一个秘书接待,我们在会客室里等了好一会儿,称病的县长才出来。

以后,又接连地看见了在礼堂里保留了两年前就职典礼秩序单的警察局长,房间里高悬钟馗像的警佐,已经到任半年,还不确知全县学校和教师数字的教育局长,头戴睡帽、颈围围巾、脚踏火炉、瑟缩在办公桌上的公务人员,以及头戴黄色军帽、上着青布学生装、下穿草黄色西裤、脚踏牛皮钉鞋、手执红缨大刀的门卫⋯⋯人的方面如此,物的方面,就可以推知了。

所到之处都是破落户气的“衙门”,仿佛象征着国家倒霉的样子,污秽紊乱的外表,十足反映了污秽紊乱的内容。

我到过一个县政府,进了二堂,看见男男女女还有小孩,偷偷在那里嬉笑张望。我觉得太奇怪了,一问,才知道是些职员眷属。

以后,看到很多地方都是采取家庭与机关“合一”的办法,甚至还有一个警察局总务科长的房间,前面是办公室,后面就是内室、厨房,真所谓包罗万象。

同时,还看到破衣、破袜与卷宗纷然并列的管卷室,被降格为晾衣场所的大礼堂,积了一层厚厚灰尘的办公桌,所谓“整齐清洁”的要求,简直不知道什么一回事。

那时,民训学生已经到达各县了,我每到一县,总要召集他们,问问他们的生活。

记得在某县,我接到他们一个报告,控诉那个县长昏聩糊涂,他们说:

他们来了许多天,县长都不和他们照面,一连要求三四次,总是被挡驾。后来总算接到一个通知,约期会见,可是按期到了县府,却依旧会不着县长,而只看到几个妇女在那里抹牌!

这些未经世故的青年,怀着光明愿望的青年,亲身接触到政治的腐败,感到无限痛心。

民国醴陵渌江桥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在另外一县里,有几个民训学生来见我,他们很稚气又很愤慨地说:“报告主席,我们是按照命令来的。年都没有回家去过,可是一直住到现在,还一点没有办法。要我们冷清清地死守在这里做什么呢,请主席替我们想办法。”

我劝慰他们说:你们不要发火,这就是经验,这就是教育。我过去不是多次同你们讲你们将来遇到的困难多得很,你们要碰到的问题也多得很吗,这还不过是一个开端。

你们要忍耐,要平心静气地好好应付,不要急躁,那些人也许和你们是隔着一个时代的。对于我们的工作,只要我们能耐住性子,但是一点不放松我们的决心,我们总是有办法的。

在我的秘密出巡之中,满目缓滞、腐败,不负责任,嫉视革新,成为政治的本色。可以交的就不负责任地去交,可以推的就不负责任地去推;交不了、推不了的,便不负责任地搁,而这就是“办公事”。

说起这一点,在我记忆中,总留下了一位带着通光眼镜的“老书记”的影子。

在一个警察局的书记室里,我看见这位老先生按着一张警察调查表,在凭他的臆想去填。

这原是一件很重要的公文,是我们预备整理警察的一个步骤。然而,这一件重要公文,却从县长、局长、秘书、科长、科员逐层逐次推到这位“老书记”身上,到达了“公事大旅行”的终点。

一切重要公文,重要法令,尽管它与国计民生有极大的关联,它所得到的待遇大概都是一样——推了以后,归进了拉杂散乱的档案之中,只配与破裤破鞋同腐,如我在某县府管卷室所看到的一样。

那一次,我很生气地把那些破裤破鞋抽出来扔掉了。

办事方面的情形,大体便是这样。什么紧张、条理、迅速、确实的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当然,比较好的并不是没有,可是太少了。

巡视归来,我不得不痛心地作了如下的结论:

“就所看到的情形,我们不能不认为现存一切组织、制度、人事都是陈旧的,也可以说是中古世纪的;不是新的,更谈不到现代化。

这个肯定的判断,是我的结论。我以为这种组织、制度与人事,绝对不能适应现代的潮流,绝对不能适应现代国家的环境。

我们现在唯一要紧的事,是怎样集中人力,挽救危亡,复兴民族。在主观方面,我们不能不检查,我们的一切,是不是够得上达成这个任务的条件。如果像现在这样的办事精神,这样公务人员的精神,可以说是没有救药。

因此,我们要反省,要负责,要改革,要决心改造一切。这些话虽然言之过切,可是一切情形,使我目不忍睹,在我的责任上是不能不郑重提了出来,告诉各级文武同志,各位高级主官知道的。”

事实上,这些话造成了什么影响没有呢?有,但不大。传统积习实在深,惰性实在重。

再接下来的三月间,我不得不在两件案子上,昭示肃正官常、转移风气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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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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