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岁女儿的一眼,救了父亲一命

23年过去了,我都没有见过父亲。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他在山东教中学英语,我在北京工作,只靠书信往来。

这期间我结婚、生子,每次有大事都会告知他,却以各种理由避而不见。

直到1988年的夏天,我给父亲写信,说他可以趁暑假来北京一趟。他得知后,马上就买了火车票。

我能感受到父亲的欣喜,而我的心情却很复杂。

到了约定的日子,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去永定门火车站接父亲,可直到火车上的人走完,也没看到他的身影。

那个年代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联系不上,着急也没有办法。我们只能先回家,却在家门口见到了父亲。

原来,我们接他时迟了几分钟,他在车站没看见我们,就等不及,竟然自己按着地址找来了。

站在家门口的他穿着一件白衬衫,穿着崭新的裤子和凉鞋,头发花白,身形清瘦,脊背笔直,乍眼看不出被生活摧残落魄的痕迹。

他刚一见我就忍不住哭了,我却没有哭。我的心既有爱,又有怕。

即使文革已经过去十多年,但整个社会上对于他们“这种人”还是不认可。

我们客气地把父亲接进了屋。整个屋里除了放一张双人床和一个柜子,再也放不下其他东西,只好在卫生间和厨房前的过道上,帮他支了一张单人床,一家人做饭上厕所都不方便。

但能见到我,父亲开心极了,每天去公园读英语备课,兴致高昂。

暑假结束,父亲又回到山东继续教书。在他来的一个月里,我们像是保持了默契,对过去的所有经历都只字不提。

父亲到北京时还带着他的英语教材

我的父亲叫尤广才,1950年12月我出生,他就是个“历史反革命”。

天寒地冻的冬天,我的到来让反革命的父亲很兴奋,给我取名“尤恒”,他希望我长大成人后,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女儿。

此时的父亲,最大的心愿是有份固定收入,好养活妻儿,然而他是戴着“历史反革命”帽子的人,任何单位都拒之门外。

街道办事处倒是很关照父亲这类人,常常给他介绍工作,比如扫大街、掏厕所之类。

父亲哪受得了这个,他把家里最后剩下的一点钱,买了一辆手推车,每天天不亮就去贩卖青菜。

从一位军官降格成为沿街喊卖的小商贩,让父亲尴尬为难,根本喊不出叫卖声,但想到我还在家里等着他挣钱吃饭,他只好厚着脸皮,在沈阳街头吆喝。

父亲最难堪的时候,却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我每天坐在院子里,等着父亲卖完菜回家,每当他拖着疲倦的身体收工回来,我都高兴地扑到他的身上。

他则拉起我的手,带我去沈阳太原街的新华书店,买英文的教科书读给我听。在当时,会英语的人非常少见,我从没见过其他小伙伴的父亲有这个技能,他是我的骄傲。

父亲的吆喝声越来洪亮,买青菜的人逐渐增多,生意日渐兴隆,日子总算能过下去了。

但父亲还是想有个长期稳定的工作,他隐瞒历史反革命的身份,混进沈阳铁西区的工厂,这是日伪时期最大的工业区,他想当长工学知识,当个工程师。

公司专门修建木结构桥梁,人工打桩,十几个人抡起上百斤铁锤把木桩打进地里四、 五米深。这种工作体力消耗很大,叫人胸部疼痛,手臂酸痛。

没曾想,到了 1951年年底,公司审查职工历史,便把父亲清洗开除了。

灾难一个接一个,我在医院当护士的母亲抛弃我们父女,离家出走了。

母亲生性好强,因为有一个“国民党反动派”的丈夫,在工作中四处碰壁,受尽别人的白眼。

母亲想去改变命运、改变身份,改变女儿的未来,一个人悄悄走了。

那时我太小,不知道父亲内心的绝望。

晚年看他回忆录才知道,要不是我每天憨态可掬的笑脸,连续呼叫爸爸的甜蜜声音,父亲早就了断了生命。

为了养活我,父亲只好打起精神再去找工作,去商场门前拉货。

每次拉着上千斤的货物爬到天桥,健壮的父亲也全身冒汗,几次累得口吐鲜血。

那些年常有阿姨来我家看我,问我想不想母亲。我太小了,平时也是姥姥带我,我哪里懂得母亲为什么离开这个家,离开深爱她的丈夫和女儿?

稍大一些,看到别人家都是父母成双成对,一家人团团圆圆,当然十分羡慕了。

当时我和姥姥住的屋子,是日本人建造的房子,房间里没有床,是日本人的榻榻米。房门是纸糊的带格拉门,但是家里有能烧饭的煤气。

在靠墙的壁橱顶格,立着一张父亲穿着国军服装的照片,非常地精神。我心想,虽然我没有母亲,但我有父亲,而且我父亲还非常神气。

为了在小朋友们面前显摆,趁家中无人时,我登上了壁橱的顶阁,拿出父亲的照片,在阁楼上向外面的小朋友闪电般晃了一下,收了起来。

因为怕他们看出一身戎装的父亲,戴的是国民党的大檐帽。

照片上年轻、英俊的父亲,它永远留在了我童年的记忆中。除了照片,家里还有一个特殊的袋子。

那是一条军用睡袋,它是长长的、淡黄色的,上面有一个睡帽,还有一条长长的拉锁、羽绒软软的睡带,躺进去特别舒服。

睡袋上有二个明显的英文字母:US。

父亲的睡袋在多年后已经破旧不堪了

小时候常常跟姥姥捉迷藏,把自己装在睡袋里,拉上拉锁,缩成一小团,再钻进立柜,让姥姥寻找。

姥姥曾告诉我那是父亲的东西。但没有人说起它的来历,在家里仿佛是个禁忌。

直到1957年春,销声匿迹许久的母亲突然来信,叫父亲到北京学习中医,原来她之前跟人去北京的一家疗养院当护士。

能与妻子破镜重圆,又能学习医药技术,父亲自然十分高兴,白天在诊所里做收费出纳工作,晚上就跟着北京的一位老中医学针灸。

父亲没日没夜地干活,想靠着自己的努力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

没过多久,父亲让姥姥带着我也来到北京,和父母团聚。那是我最开心的日子,因为终于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我每天最期盼的,就是父母能一起来接我,带着我去公园玩。

但好景不长,北京“要扫除社会上反动阶级一切残渣余孽,使北京市成为一座清澈透明水晶般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

苦难的命运像一个凶狠的恶魔,正睁大眼睛等着反革命父亲。

1958年大年三十的早上,父亲在诊所的庭院漫步,还在盼望今天人能少点,好回家过除夕,思绪融融之际,蓦然抬头,两位警察出现面前。

一位警察指名道姓地说,尤广才,跟我到派出所去。

警察的话像沉雷震耳,一下子把父亲惊呆了,问:“什么事?”

警察说:“不用问,到派岀所就知道了。”

父亲定神一想,事情的缘由知悉了大半,显然“历史反革命”是根底,还有什么理由可辩解呢?

听天由命吧。

这一年的除夕之夜,北京城到处响着贺岁的鞭炮声,父亲就在这样热烈又凄凉的气氛里迎来了新年。

父亲这一整天没有吃上饭,他也不感到饿,因为生理上的饥饿感,已经被精神上的痛苦压抑住了。

他怕母亲因此和他离婚,更怕再也见不到我。

很快,父亲被发配到天津茶淀清河农场,开始了劳教生活。我们一家人又分离了。

不得已,我随姥姥再次回到沈阳,而这一次,我不但没有母亲,连父亲也没有了。

父亲到清河农场不久,就经历了一场杀鸡儆猴的公审大会,5人被执行枪决,罪行是现行反革命。

历史反革命的父亲看得心惊胆战,完全无法预知自己是否能活到明天。

他小心翼翼苟活着,每个月都把劳改农场给的生活费,寄给姥姥,有时20元,也有时15元。

姥姥同父亲的通信,就由不到10岁的我去邮局发出。

那时正是全国大饥荒的开始,农场熬不过饥饿的人一个个躺倒了,有多少人死去不知道,但太平间每天总有两三个垂死病人停放,第二天就不见了。

父亲的身体底子好,白天还能走动,但夜晚便饿得昏昏沉沉,像是失去知觉。姥姥知道后很心疼父亲,炒了2斤黄豆让我寄给父亲。

小小的我抱着豆子,垫起脚尖站在比我高的邮局台子上,将这黄豆寄给父亲。

没想到父亲收到后舍不得吃,只吃了两颗想藏起来细水长流,没想到第二天全部被别人偷走。

因为没有父母在身边,从小我继承了大人敢闯的特点,经常独自坐火车去北京探望母亲。

有一次我去北京穿着一条连衣裙,是姥姥给我用丝绸大褂改的,特别美。洗完后晚上晾在外面,早上一看就没了,被人偷走了。

母亲觉得挺对不起我,为了补偿我,第二天带我去买了鹿皮鞋,做了连衣裙,还带我到照相馆照了相。

这张照片至今仍被我仔细保存着

我穿着漂亮的裙子,开心极了。

后来才知道,那是母亲去卖血换回的20元钱。

当时母亲在北京东四儿童医院工作,父亲去劳改农场后,她独自带着襁褓中的弟弟,曾多次靠卖血补贴生活艰难度日。

这一次母亲真的坚决要和父亲离婚了,她说是为了我。依稀记得她和姥姥的对话,说: “要划清界限,站稳立场。”

在劳改农场的父亲,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虽然我的法定监护人变成了母亲,但父亲还是每个月都会给姥姥寄来生活费。

小学五年级的暑假,我又独自去北京探望母亲,那时母亲已经改嫁了,即将分娩生下我的二弟。

假期结束时,母亲却要我在回沈阳的途中,去看看农场改造的父亲。母亲心里到底是有父亲的吧?

能去见父亲,我当然也高兴,可从茶淀火车站下火车,我望眼欲穿地看望着南来北往的人群,过了很长的时间后,确定不会有人来接我。

是呀,劳改分子怎么能有亲情?怎么可能去接女儿呢?12岁的我,只好在陌生的车站里拉着陌生人一个个地打听。

通往茶淀劳改农场的长途车里,气氛非常沉闷。坐这趟车的人都是去劳改农场的犯人家属,他们都是大人,只有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心里特别委屈。

到了农场,高高的围墙拉着铁丝网,站着威严的哨兵。听见若远若近的骑兵进行曲,像沉重的石头压在我的心头,让我喘不过气。

在农场的大院中,有个管教人员问我来看谁,我说来看父亲尤广才。过了一会儿,就见一个人从远处向我走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与我在儿时记忆里的父亲截然不同,印象中满头黑发的父亲已不存在,是个穿着灰衣服满头蓬乱白发的老人在看着我。

我的心在颤抖,眼泪不由自主落下来,算起来父亲也就40余岁。

父亲见到我肯定很高兴,可一进他的宿舍我就傻眼了。

那是个大通铺。我一个女孩子,不可能和一群男犯人睡大通铺。当晚,父亲把我安排到一个牛棚里住下。

臭气熏天的牛棚里,放着一个木板床,挂着一个蚊帐。我哪里受过这种罪,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在城市里长大的。

我心里一万个委屈,含泪和父亲挤在一起囫囵睡了一夜。尽管挂了蚊帐,但恶毒的大蚊子还是不客气地将我的鼻子上咬了一个大红包,至今在我的鼻子上还留有印记。

童年还有虚荣心的我真后悔来这里,“同学们都知道我去北京看母亲,怎么会咬了这样一个大包?”

早上醒来父亲已上工,我着急要上厕所,发现门锁了,我摇着牛棚大门喊父亲,父亲肯定是听不到,我只好在牛棚里方便了。

中午父亲回来才告诉我,劳改农场里除了有一些政治犯,也有一些现行犯,为了保护我,只好将我反锁在牛棚中。

那是我一生中刻骨铭心的记忆。但我印象更深的是,农场有一位叔叔对我说的悄悄话:

“孩子,你父亲是一个好人,他当年到缅甸是参加远征军,打日本人的,等你长大就懂了。劝劝你母亲不要同他离婚。”

我确实还是一个孩子,还不能理解他在说什么,况且母亲已经和父亲离婚了。懵懂的我只知道父亲是黄埔军校的,也是第一次听说了远征军这个名词。

农场不适合女孩子呆,我住了一个晚上就离开了,父亲送我去的火车站,当时太小,不懂事,只记得父亲去小卖部买了好吃的罐头。

和这种玻璃瓶的水果罐头很像

后来才知道,母亲安排的那次探访,对父亲意味着什么。

父亲说自己坚持不下去的时刻,一想到12岁的女儿独自冒险去探望他,就打消了轻生的念头。

到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母亲下决心将我从沈阳接到北京。为了划清界限,全面脱离同父亲的关系,母亲在上户口时将我原来的尤性改成随她的姓氏。

就这样我的名字叫杜恒,开始同母亲和继父一起生活。从此我档案中的父亲记录,全是继父的。

虽然不能和父亲生活在一起,虽然改了名,但我和父亲的联系依然没有断。

比如,父亲的那条军用睡袋,就被我带到了北京,我曾多次钻进这暖暖的羽绒睡袋,它是我和父亲的亲情纽带。

1965年春天,母亲告诉我父亲已经解除劳动教养,要回山东老家,临行前要见我一面。

母亲生怕别人知道我们的父女关系,要求我见面时叫他叔叔。我对当时的情况一知半解,但见到母亲紧张万分的模样,被她的情绪感染,又担心又害怕。

那天在学校,老师讲什么我根本听不进去,终于教室开了一道门缝,只听班主任说:“杜恒你出来一下,你叔叔看你。”

我好紧张,怕别人从我脸上看出他的影子,认出他不是我叔叔而是我父亲。我跑出去见了他,和他简短说了两句话。

我们已经多年不见,父亲流着眼泪,约定明天让我和母亲一起,去一位朋友家见面。

第二天,在一处四合院里,我们一家三口终于重逢了。

父亲对母亲说:“回老家山东,我的情况不会好的,希望你好好抚养孩子。她长大成人是我唯一的希望。”

当天下午,父亲又带着我到天安门广场走了一圈,参观了历史博物馆。只不过,我们父女俩一路无语。

我知道,父亲是为了我才回老家的,因为他的身份,只要他在北京,只要有人知道我的父亲是他,我就不会有好前程。

我们在“馄饨侯”吃了一顿简单的饭,分别时父亲给了我30元钱,和两个硬硬的米糕,沉甸甸的。

我当时并不理解,那30元更为沉重。

父亲全部财产只有150元。这钱是茶淀农场发给他三个月工资和遣返原籍的安家费。

为了我的前途,父亲从此告别了我,回到了他的老家山东枣庄。

父亲在枣庄时一直住在类似的茅草房中

一年前,父亲曾从农场回过一次家探亲,那是他离家15年后,第一次回家,他不知能带什么东西使奶奶高兴点。

父亲的祖上是典型的书香门第,只是父亲不满4岁,他的父亲和爷爷同时死去,家道中落。

父亲能够活下来,全靠我奶奶辛苦地拉扯。奶奶的手工很巧,会裁剪缝纫,常常被财主叫到家里做衣服,一做就十天半月,她的两个手指都弄弯伸不直了。

抗战爆发后,日军兵临城下,全城惶恐,民众扶老携幼纷纷从城里逃出。奶奶到峰县南关耶稣教堂避难,父亲则要去别处逃难,寻求抗日机会。

分别的那天早晨,19岁的父亲与60多岁的奶奶抱头痛哭。他深深一跪,带着6块“袁大头”,开始逃难。

父亲跟着逃难的队伍盲目前行,从家出走时,他脚上穿的是奶奶手工缝的一双布鞋,经过长时间的辗转奔走,这双鞋已是鞋底穿空,鞋面翻飞,面目全非了。

一直到了安徽凤阳一带,父亲碰到了一个专门招收有文化的流亡青年组织,参加考试被录取后,送往武汉编入“战干团”军事队。

之后军事大队并入黄埔军校,父亲成为了黄埔16期毕业生。

1939年秋天,父亲从军校毕业,当时正值第一次长沙会战,同学应战场需要都被分配到前线作战部队,而父亲因为在校表现优异,被留团使用。

父亲一直寄希望抗战胜利,荣民还乡,光耀祖宗,没想到抗战之后是内战,父亲成了历史反革命。

在农场这些年,父亲一直不敢和奶奶联系,此刻坐在回家的车厢里,父亲的心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胸中。

下了车,他缓慢地移动着脚步,走进低矮的茅草屋,只见自己的老母亲端坐在床沿上,年老体衰,已不能下床走动。

父亲一头扑进奶奶的怀里,痛哭了起来。奶奶认出了自己的儿子,抬起头说:“你怎么变得不像你走时那样俊秀了呢?”

父亲无言以对,环顾一贫如洗的家中,家具还是儿时的木桌、板床、厨具。

因为自己的反革命身份,母亲、兄长均被连累,自己有何脸面回家,面见家人?

父亲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回老家了,但没想到清河农场要进行改组,就业劳教分子必须遣返原籍,接受新一批送来的劳教人员,以减少开支。

父亲不回也得回。

父亲从北京走时,特别花了20元买了点心、酱菜,希望能博得奶奶和伯父高兴些,当父亲走进熟悉的草屋,叫了一声“娘”。

奶奶应了一声,转脸示意,要父亲问候正睡在里间的大伯。父亲走进里间叫了一声“哥”,没有回答,连叫了三声, 还是一直没有回应。

父亲知道这是伯父拒绝他回家的信号,于是父亲退了出来。他把仅有的100元钱拿出来,交给了奶奶。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

父亲给我的30元钱,我回家后交给母亲保管。

父亲遣返回原籍后,我们断了书信往来。

年少的我心里总是冒出一个念头:父亲回老家,没有了工资,他老了怎么办?

有时街上看到拾荒的老人,就十分揪心,我感觉总有一天父亲一定会来找我。

其实回到老家的父亲还不如这些拾荒老人,他在矿山捡铜蛋,水泥厂拌水泥,砖厂搬砖头,最后他决定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主动申请落户农村。

父亲选择了一个边远的陆庄小村,在这穷困的小村里,父亲不仅干农活卖力,还兼任代课老师和赤脚医生,很快和村民打成一片,他已经做好扎根农村的准备。

只可惜,这也是他的一厢情愿,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父亲这样的历史反革命首当其冲。

曾被全村爱戴的尤老师、尤医生,一下子又变成了牛鬼蛇神,被踢倒跪在主席台上,接受众人的批斗和唾弃。

命运就是如此的捉弄人,不仅父亲,母亲也未能逃脱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

她同“国民党反动派”的父亲离了婚,找了出身好的继父,以为有了保护伞,没想到继父也被打倒。

有两次,继父在我们住的院子里被批斗,我在家里就能听见鞭子抽打的噼啪声。

我真担心我那幼小的弟弟因不懂事会冲上前,遭到毒打,我拼力护着他们,不让他们跑到会场。

而母亲亲眼看到自己熟悉的医生,被红卫兵活活打死,这致使她得了严重的神经分裂症,母亲疯了。

她总说有人跟着她,连院子里的鸡、猫、狗都跟踪她。不满17岁的我强撑成一副大人模样,带母亲去医院做电疗。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母亲从电疗室出来时,脸色苍白,口吐白沫的样子,我心中充满了说不出来的恐惧。

那时北京安定医院是我最不想去的地方

很快,我随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来到黑龙江建设兵团2师16团插队。

临行前,母亲用父亲留给我的30元钱,做了一件绿格呢子的外衣。北大荒天寒地冻,我悄悄将父亲的美军睡袋带在了身边。

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如果有人告发了这件事,那我肯定没有好下场。

胆小的我趁着宿舍没有人时,将睡袋拆开,改成了一床褥子,并把标示美国的US字母用旧布缝在里面,就这样,直到我离开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都没有人发现这秘密。

这条军用睡袋伴随着我在北大荒的火炕上,长达10 年时间。

当时建设兵团处在反修前哨,连队都要评选兵团战士。看到那些出身好的同学,能够光荣评选上兵团战士,我心里非常羡慕。

我所在的连队经常倒粮食坉子,扛麻袋,我年轻上进,争强好胜,为了能被选做兵团战士,扛过小180斤的麻袋上三节跳,生理期来时,也都不在乎。

当年母亲为了和父亲划清界限,我档案中的父亲记录,全是继父的,继父出身好,又是医院党支部书记,我以为靠努力评选上兵团战士,是理所当然的事。

没想到评选大会时,他们板起面孔轮番问我:“你父母为什么离婚?你父亲当年是干什么的?”

他们要我和父亲划清界限。

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知道我的父亲的,众目睽睽之下,我被当做犯人一样询问,恨不能马上钻到地缝里。

愣在会场,我半天不知道能说什么,最后憋出一句:“我爸妈离婚是他们的事儿,我不清楚。”

这件事令我心碎,从此在连队抬不起头来,也对父亲多了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而父亲要找我的这一天,也终于来了。

大约是1972年左右,我接到沈阳舅舅的来信,告知父亲找我,要我考虑是否同他联系。

我很害怕,在这反修前哨,如果有人知道我同有历史问题的父亲联系,今后我怎么在这里待下去?

想来想去不敢同父亲联系,尽管没有写信,但血脉亲情苦苦地困扰着我,让我的心总是揪着这件事。

大约又过了一年,沈阳的舅舅又来信,说父亲很想我,希望我能同他联系。舅舅让我来选择是否通讯。

我真不知道和父亲会有什么结果,会不会影响我的工作,更不知道给他回信能写什么。

在困惑中,我写信给哈尔滨的二姨和二姨父,让他们帮我出主意,到底要不要和父亲联系。

我很快收到了来信,姨父说:“孩子你不要怕,我们知道那段历史,让你父亲把信写给我们,我们再转给你。”

就这样,在二姨一家的帮助下,我和父亲开始了长达6年的“转邮通信”,父亲写信到他们家,他们家再转给我。

我写给父亲的,无非是写一些我在兵团的近况,干活身体扛得住,伙食不错能吃饱,生活挺好的,让父亲保重身体,再寄去我身穿绿军装腰扎武装带手拿红宝书的照片。

父亲原本对收到我的信没抱希望,突然收到信后,把信反复读了数遍,泪流不止,薄薄一页纸,对他来说却如获至宝。

我把这张照片夹在了信中一起寄给了父亲

父亲写给我的信件,因多次搬家已经全都遗失了,而我写给父亲的,还被他仔仔细细地保存着,一封不差,直到他逝世。

我从兵团回到北京后,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小家,每一次重大的事我都会写信告知父亲,但从未说过要和父亲见面。

直到1988年后,我终于在信中答应了父亲见面的要求。这是23年前我和父亲北京分别后第一次见面。

海峡两岸隔绝了38年,而我们父女同在大陆,也苦苦等了23年。

当时父亲已经被摘掉 “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当上枣庄市西王庄乡中学英语教师。假期结束后,父亲继续返回老家教书。

我们还是通过信件保持着联系,直到1993年,单位分给我一套一居室住房,父亲已经退休,74岁的老人一直独身生活在农村,我毫不犹豫将他接到北京定居。

住了两个月,父亲说要回趟老家去拿些行李。当时我还纳闷,父亲卧室的行李他来之前,我们就已经全部备齐了,都是崭新的。

没想到,父亲费了半天劲,背回来一个大袋子,我一看,竟然是一床旧褥子。那褥子一看就有些年头,已经很旧、很脏了。

这个褥子,一直垫在父亲的床上,两次搬家,他都随身带着。因为,那褥子是奶奶生前盖过的,是奶奶留给父亲的唯一遗物。

这个褥子,我一直没有拆洗,我想上面有奶奶的气息,是父亲怀念自己母亲的最好记忆。

我也把随身携带多年的美军睡袋交还给了父亲。睡袋跟着我从北大荒回到北京,我结婚时父亲不在,它作为娘家的嫁妆,被我垫在身下,开始和丈夫的新生活。

睡袋历经数十年风雨,已经变得薄厚不均匀,布面也已经破损。为了不让羽绒外溢,我小心地将爱人上山下乡用过的木棉褥套将它套上,这样就是我们夫妇一起保护它了。

现在,它终于物归原主了。父亲不舍得用,小心保存起来。

父亲到北京没多久,我就因为工作,出国多年,父女俩也再次分离,当时电话费很贵,只能春季打一次免费电话。

到2003年我退休回国后,突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不知怎么的,不停有人邀请父亲出席各种活动,说他是抗日英雄。

父亲在纪念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70周年发表讲话

我之前只知道他是国民党的兵,也不知道他参加过抗日,从有记忆起,他就不停被批斗,是让我和母亲一直担惊受怕的历史反革命。

现在他却如此被人尊敬,我一时竟有些难以置信。

更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那是2008年,父亲见到一份珍贵的历史文件。

在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的《驻印军第五十师缅北战役战斗详报》中,竟然发现了父亲尤广才的名字。

是他在1945年3月参加缅甸西保战役立功的记录原件,战报的功勋事迹是这样评价我的父亲:“忠勇果敢,指挥从容,行动坚决,于三月十六日攻破敌坚固阵地,一举追敌至数英里,使敌不逞而抵抗。”

年近九旬的父亲见到这63年前珍贵的历史文件时,激动得热泪盈眶,这是历史对他最大的褒奖和肯定。

第一排中间站的是将军,父亲在将军身后

1944年4月,作为中国第二批远征军,父亲和战友沿着驼峰航线飞赴印度,领到了几乎没见过的装备:米黄色的英式军服,蚊帐、抹脸的防蚊油、防蚂蟥的666粉。

还有那条印着“US”字样的美军军用睡袋。

很快,父亲的部队被派到缅甸北部的孟关,驻扎在密林中等候战斗命令。

当时他在新1军第50师师部任特务连连长,负担师部安全警戒任务,一般情况下很少直接参加战斗。

50师攻下密zhi那后,全连官兵都愤愤不平了,背地里不断唠叨,仗都是人家打的,难道特务连就一直站岗放哨,坐在看台上看别人打鬼子吗?

父亲也被大家的士气鼓舞,应该为连队争取上战场的机会。

过了两个月,一天早晨,当父亲走向操场,号兵周勇迎面走来,啪的一声一个立正,态度庄重,神色严肃地问:“连长你向师长请战了吗?”

一句话问得父亲无言可答。

周勇当时才18岁,两眼炯炯有神,父亲看他人小机灵,把他送到师部司号长那里学吹号,很快就把号学会了。

别看周勇是个号兵,可他的权威不小,平常吹个“立正”号,全连官兵,无论人在哪里都得严肃起立,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地站好。

每遇到这种情况,号兵周勇就眉飞色舞,非常高兴,觉得他那把号发挥了威力。他给号系上一条彩带,缀上两个大红绒穗,平时把号擦得精光崭亮,能映出影像。

被周勇这一激将,全连官兵也一起催父亲去请战,父亲不敢再拖延了,早操完毕就去找潘裕昆师长请战,没想到,师长面带微笑答应了。

他说:“我师即将从孟拱出发沿铁路走廊南下进攻南杜、西保之敌,将你连配属149团,你们要打个漂亮胜仗!”

父亲回答说:“一定不辜负师长希望,打个胜利仗。”

回连后,父亲把这个大好消息告诉全连官兵,大家兴高采烈、欢笑沸腾。完全没想到前面等着的是死神。

1945年3月8日,50师从缅甸南渡直插西保,进攻部署是以148团为中央队,以149 团为左翼队,以独立步兵1团为右翼队,以150团为预备队。

中央队和右翼队受到地形限制进展迟缓,左翼队149团从空隙中开路迂回,在大德东面偷渡南渡河,只花费6天,便到达西保外围。

3月16日拂晓开始对西保市区进攻,特务连配属于149团第2营,沿公路担任对西保市区直接进攻。

战斗打响以后,父亲率领第1排、第2排正面攻击,第3排为预备队,在师炮兵营和团迫击炮连的火力掩护下,特务连很快接近敌人,与敌人发生激烈战。

战斗十分残酷, 到了中午还未解决战斗。父亲在连指挥所待不住了,要到前线察看战斗情况。

这一去,父亲留下了一辈子的愧疚。

父亲带着号兵周勇和两个传令兵,快速向火线跃进,只听到“嗖”的一声,周勇倒下了。

父亲转身一看,鲜血从他胸部军衣渗出直淌,这时又是“嗖、嗖”连续两颗子弹落到父亲身前泥土里。

此时周勇面孔苍白,双目紧闭,父亲扶着他紧张喊:“怎么样?”

周勇睁开眼回答说:“不行了,连长!”

又接着说,“你不用管我了,赶快离开这里,右前方那棵大树有狙击兵。”

日本兵的张狂、狡猾举世公认,特别是缅甸战场上日军狙击手的张狂,让一切亲历目击的盟军战士都触目惊心。

他们在溃退进程中发明了一种独特战法,可称之为“自杀式火力点”:把狙击手绑在高高的大树上,专门狙杀中国军队的指挥官。

狙击手之所以要被绑在树上,是因为即便被发现后击中,也不会掉下来,仍然能够持续射击直至战死,绝对不逃走。

日军这种张狂得不可思议的战术,让中国远征军吃尽苦头。万万没想到,父亲一上战场就遭遇了。

狙击手的目标是父亲,而此刻中枪的是离他最近的号兵周勇。

周勇很快已经有声无力,说不清话了,只是断断续续地说:“我……再也……不能……跟你……吹号了。”

当父亲再唤他的名字时,再也听不到回音了。

战事紧急,父亲留下一个传令兵照顾周勇,他继续摸爬、翻滚、跃进,很快来到前线,来得正是时候。

只见阵地上刀光剑影,杀声震天,第一排正与敌人拼刺刀,展开肉搏战!父亲紧张地大声呼叫:“周勇吹冲锋号,冲呀!”

军号哑巴了!

父亲这才想起,周勇再也不能为他吹号了。

失去贴身号兵周勇,父亲心情一直十分自责。他平时带兵大大咧咧,对待士兵思想不是那么体贴入微。他只知道周勇的名字,是一个湖南人,家的详细地址和他的父母情况,父亲一概不知。

周勇和其他牺牲的远征军将士,只能埋葬在密zhi那中国驻印军的英雄公墓里。

缅甸西保之战,国军完胜,战后清点人员装备,特务连伤亡人员共25人,因作战有功,父亲名字被记录在功绩战报中,存进历史档案。

西保之战父亲毫发无损,但没多久一次行军演习中,父亲却差点丧了命。

当时大战结束,部队在休整,一次日常的训练中,一个士兵竟然踩到日军埋下的地雷。

几名士兵当场被炸死,父亲也身负重伤,弹片从父亲右肋穿进体内,他的腹部永久留下一道“<”形的伤疤,而右腿的弹片终身也没有取出。

1945年5月,伤愈后的父亲乘飞机凯旋回国,抗战胜利后,父亲随部队去了东北,准备从苏联手中接管东北。

在东北,经同事介绍,父亲和母亲相识,父亲比母亲大12岁,但当时父亲风华正茂,是新一军的校级军官,深得领导器重,前途大有可为。

父亲的军长知道老部下要结婚, 特意让人把准新娘子接到军部帮参谋参谋。谁曾想,军长看过后,就私下对底下人说,这一对夫妻待不长久。

说是这样说,军长还是非常重视父亲的这桩婚事,军长专门派了参谋长去当主婚人,又把自己专车派给父亲,去接送新娘子。

那天沈阳城非常热闹,新1军50师150团的团长、营长、连长、排长及士兵,都来参加父母的婚礼,足有百十号人,办得很是风光。

谁也想不到,新婚才两月,辽沈战役开始,国军惨败。

父亲一下从国军的军级少校团附,一下变为一介逃窜流寇,于11月3日狼狈逃回沈阳。

此时沈阳已经完全解放了,在家住了几天后,父亲主动去沈阳东大营临时收容所报到,很快又被送往抚顺解放军官教导团学习。

解放军负责人很高兴地接待了父亲,想让父亲为新政府效劳,父亲执意不肯。

他心想自己八年抗战,流血、流汗,本应是抗战功臣,为什么倏忽之间,反而成了被施舍的对象,他决心脱掉军装,回地方当老百姓。

和数十万的抗日老兵一样,父亲没能当成普通老百姓,他们有个专属的身份,叫“历史反革命”。

很多老兵没有熬过历史的酷刑,顶着反革命的帽子早早去世,父亲是幸运的少数。

作为中国远征军老兵的代表,父亲开始不断参加节目、接受采访,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仿佛一夜之间,父亲从一个普通老人一跃成为受人欢迎的明星。

哪怕他已口齿不清,只要他开口说话,会场的来宾都会鸦雀无声,全都认真倾听他的发言。

特别是2014年,父亲作为国军的抗战老兵代表,受邀参加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举行的活动,两次受到习近平主席的接见。

父亲坐在轮椅上,习主席俯身握着他的手,询问他的年龄。父亲回答95岁,习主席紧紧握住他的双手,那一刻父亲泪流满面。

一个抗战老兵的最高荣誉,最终得到了国家的认可。

2019年7月2日,父亲因病在北京去世,享年100岁。我遵从父亲遗嘱,将他的骨灰送往山东枣庄。

父亲92岁的时候,我曾陪他回枣庄去给奶奶上坟,他在奶奶的坟前嚎啕大哭,像个委屈的孩子。

父亲曾说过,他这一生,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任何人,唯独对不起自己的母亲。他早就立下遗嘱,等他百年后,要和奶奶埋葬在一起。

奶奶当时是土葬,父亲去世时已经不能土葬了,我们只好为父亲挑选了一个离奶奶坟墓最近的公墓,让生前未能尽孝的父亲了却遗憾。

奶奶留给父亲的褥子,直到父亲去世,我们才和父亲的遗物一起烧毁。

而父亲留下的那床“us”军用睡袋,作为中、美盟军共同抗击日寇的物证,已经被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永久收藏。

因为父亲,我们认识了很多将军的后人,一次我接到晏欢先生的电话,他的祖父是父亲的军长,他告诉我,他竟然在家里珍藏的照片中,发现了我父母当年的结婚照片。

母亲从我记事儿起就离家出走了,我从小就没见过父母的结婚照,听到这消息,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了证实照片上的人确实是我的父母,晏欢又把照片背后的文字对我念了一遍:“敬献昆公军长、潘夫人,职尤广才、杜文镜拜 。”

这张照片回到我家后,父亲放大了收藏在书柜里,照片中新娘披着雪白的婚纱,挽着新郎的胳膊露出幸福的微笑。

这张结婚照后来一直被父亲收在桌面的玻璃下面

母亲文革中精神失常,和继父一起下放到甘肃后,病情进一步恶化,回到北京后,伴随她的也是冬眠灵、利眠宁等治疗神经的药。

这些药物副作用很大,极大地伤害了母亲的身体,她不到60岁,就早早离开了人世。记得母亲病中经常和我说一句话——“如果可能,我要和你爸爸好一辈子。”

我从来没有问,母亲说的“爸爸”,到底是我的父亲,还是我的继父。

我看着结婚照中幸福的母亲,虽然心里酸楚,但总算有了答案。

编辑:赵土司 马修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5-02

标签:号兵   缅甸   父亲   远征军   褥子   继父   反革命   睡袋   姥姥   北京   农场   奶奶   女儿   母亲   照片   历史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4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