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百名大右派之黄药眠在《人民日报》发表《我的看法》中

黄药眠从往事中收回思绪，目光又停在了费孝通的文章上。他又拿起笔，把台灯向下轻轻按了一下，在稿纸上写道：

“旧一代的知识分子是从旧世界来的。他们在旧世界里都曾经走过一长段的旅程。但是由于各人所经历的旅程不同，所以他们的衣襟上都染上有不同的酒痕和不同的尘土。

“也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他们对于今天新时代的看法，也就不免各人从其所已经经历过的旅程去加以衡量和比较。

“费孝通同志说现在正是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这个说法，我认为也是有一部分理由，而且也代表了一部分人的见解。

“但在我个人看来，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日起，就已经是春天，这并不是我有意要来唱反调。这只能说我有我的一番经历······

“至于目前知识分子所苦恼的问题，我认为也是多种多样的。

“从绝大多数的看来，六分之五的研究时间是得到了保证了。他们有的在埋头研究，有的在紧张备课······

“争鸣当然很好，但争鸣也得有资本。钻研业务的精神是提高了，可是他们社会活动都是很少的。

“有些人则又因为没有得到什么政治待遇，特别是一些过去曾经在学术上有一定地位的，或在过去曾经活跃过一时的人物，抚今追昔，又未免有点寂寞之感。

“以上两种人，问题都不是在于如何保证六分之五的时间，而是如何更好地利用六分之五的时间来搞好研究和教学的工作，和如何更好利用六分之一的时间来进行政治学习和做些社会活动。

“也就是说，问题不是政治太多，而是政治太少了。

“的确也有些人，社会活动太多，侵犯了他的六分之五的学术研究的时间。这种人，其实并不多，但也最容易嚷，而且他们的嚷也最容易被人听见······

“尽管社会活动很多，但是不是可以说，他们的政治太多了呢？我看还不是。他们并没有真的对于政治科学有深刻的研究，对于政治艺术没有很好的修养，对国计民生没有十分关切的心情、对群众没有很好的联系。

“总的说来，知识分子目前的政治积极性的潜力还远没有充分发挥。今后随着民主生活的日益充实，大家有更多机会说话，情况是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知识分子，喜爱知识，喜爱自己的专业，那是很自然的事情。知识分子希望有一个书斋，书斋里有几本书，那也是很可以理解的。所以协助和推动他们搞好业务，是很重要的工作。

“但是如果说，有人想躲进书斋里去就不出来了，那恐怕事实上也不可能。即使你想‘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专向圣贤书’，但是时代会来敲你的门，它会给你许多邀请。而且今天的知识分子，真的想钻进书斋里去，不出来过问天下大事的人，恐怕是很少的。如果真的有人这样说，那恐怕也是出自一时的感慨······

“如果他能作出建议，而这个建议又为政府所接纳见诸实行，他一定会感到精神上莫大的安慰。

“近年来知识分子之所以不大肯谈政治，主要就是有顾虑。顾虑别人说他立场不稳，说他有唯心主义。

“可是现在情形不同了，知识分子多发表意见的机会来了。

“难道知识分子不愿意把花了多年的劳动获得来的宝贵的知识，拿出来让大家品题，而甘于把它埋在心灵深处让时光送入遗忘的王国？

“中国知识分子继承士大夫的传统，态度比较矜持，希望别人对他有更多的尊重，批评起来采取更委婉一些的办法·····

“但知识分子，也应该尊重别人，尊重别人的劳动，尊重别人的奋斗经验和历史。

“我觉得有些知识分子有时候就不够尊重别人。好像他就是天生成的诸葛亮，或者是应着天上的什么星宿下凡，命定的摇摇鹅手扇就可以指挥如意！我们还得更多学习谦虚。

“现在再就百家争鸣来谈吧。要真的争起来，就首先要求领导方面真的敢放，而且不要一放一收，或欲放不收。另外一方面，则知识分子要对于这个政策的贯彻有信心，有勇气。

“为了培养争鸣的勇气，提高争鸣的质量，我认为可以多组织一些小型的读书会，小型的讨论会·····由小型的座谈会到大型的座谈会，到讲坛上的争鸣和报纸刊物上的争鸣。

“百家争鸣”的方针提出来以后，像我这样的小知识分子，所担忧的就是，我能够拿出什么样的东西争鸣。但过后一想，争鸣也就是学习的过程，如果我把幼雅的意见或甚至错误的意见拿出来，因而引出了层出不穷的真知灼见，那对我也是莫大快乐。因为真理难道一定要通过我的手里获得么？真理难道一定要放在自己的荷包里才算是快乐么？

“无论谁把真理挖掘出来，真理部是人类共有的财产。既然是共有的财产，当然我民就能分享得一分光荣了。因为想通了这一点，所以我的胆子也就大起来了。”

黄药眠一气写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看表，已是深夜了。

5月10日，他的这篇题为《我的看法》的文章在《人民日报》发表。

黄药眠的顾虑真的解除了，他相信党，他敢于说话了，甚至敢于大胆地提出工作中的某些阴暗面。

5月中旬，统战部召开各民主党派负责人参加的座谈会，征求他们的意见。

黄药眠在百忙中抽出时间，认真地参加了这次会议。会上，许多人都踊跃发言，会场气氛很热烈。

黄药眠耐心地听着别人的发言，有些意见确实很具体、很中肯。听着听着，黄药眠有些激动了。他是个直爽豪放的人，肚里存不住话，只要有意见有看法，就愿意毫无保留地端出来，要是梗在喉咙里，那多难受！更何况，这是共产党真心请自己提意见帮助整风！

黄药眠坐不住了，他要求发言：

“党与非党的关系这个问题，依我看，当前最重要的缺点是党与非党的关系搞得很不好！

“有些事，党员不对也认为是对的，非党员对的也认为是不对的。

“党员可以一年提升三级，非党员尽管勤勤恳恳工作，三、五年也不能升一级！

“党员犯错误关起门来在党内检讨，只要不受组织处分，依然有权在手。非党员犯错误，党组织对他很少教育、帮助，一方面任其自流，另一方面就开始对这个人的组织处理。

“学校里面，有些校领导怕和教师群众见面，专门坐在办公室听党、团员的汇报，造成部分群众怕和党、团员接触。

“还有部分党员恃功骄傲，有特权思想，不甚读书，靠党吃饭，口谈马列主义，而不肯刻苦钻研！这次整风实在是十分必要的！

“对统战部，我也有点意见。“统战部接触面不广，过去大家对统战部批评过，统战部自己也作了自我批评，颇有‘诚恳接受、坚决不改’的神气。

“其次，统战政策到了省级就很难推动。有些党员对于统战政策根本不了解，或者了解得很庸俗。

“还有，统战部对民主党派的专职干部缺少关心，缺乏教育、培养、提升的整套计划，没有给予他们一定的地位。

“我倒还有几点想法，不知是否可行：

“现在形势改变了，许多过去的做法都应该加以重新考虑；

“共产党内要加强对统战政策的宣传和学习，同时对‘长期共存、互相监督’方针商讨出一套制度和办法加以保证；

“有些机关单位，如文化教育部门应把行政领导放在共产党的与非党的负责人组成的行政会议上；

“各民主党派的基层组织在各机关单位应有一定的地位；

“在党所指示的方针下，党与非党应站在平等的基础上，互相竞赛，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有能力的应升迁，无能力的、不称职的应降级！”（《光明日报》1957年5月14日）

黄药眠的话音刚落，掌声便响起来了，虽然有个别的人没有什么反应，但大多数人却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

摘自姚杉尔《中国百名大右派》